程蝶衣点了点头,走到自己的位子上端起酒杯,说道:“多谢各位赏光,今儿个晚上尽情吃尽情喝,千万别拘束。”
众人应和,段小楼喝了一口,放下酒杯眼神有些复杂地问道:“师弟,你非去那重庆不可吗?”
程蝶衣点了点头,“是,继续待在北平敏之也不安全。”
关师傅自从入了席就没说什么话,听到程蝶衣说了这句话便重重地拍了一下台子,忍不住开口道:“小豆子,你这若是去了,那戏怎么办?还唱不唱?!重庆到底不是京城,能有多少人听戏?!你如今是款儿大了,越发的有能耐了!”
程蝶衣早就知道关师傅要责备,只是低垂着眼眸任他说。宋濂有些看不下去,刚想起身说些什么,却被肩上的那只手压住。抬头一看,是君越坚定的目光。他定了定,既然君越要自己解决,那他就不插手。
“师傅教训的是。”他低着头说了一句。
段小楼从小维护程蝶衣,见关师傅就在酒桌上说开了,他便堆着一张笑脸说道:“您老消消气儿,蝶衣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您不妨听他辩解辩解。就算是到了官老爷那儿,不也得让人说个事儿嘛。”
关师傅听到段小楼出声劝阻,眉毛眼睛都要竖起来,“我还没说你呢!段老板如今戏也不唱了,反倒去开了个小面馆儿!小石头!我跟你说,唱了一天戏,那一辈子都是戏子!”
段小楼平白惹了一身骚,又被师傅说他一辈子都是戏子,浑身不高兴。平日里最是活络的那坤因为一下子损失了两个角儿,心里也是不舒坦,非但没有帮着劝道劝道,反而在一边看好戏。气氛一下子就冷下来了,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清冷的声音响起,没了平日里的那种软糯婉转,程蝶衣直视关师傅的双眼说道:“小子一直记着师傅说过的话,是个人他就得听戏,不听戏的那就是畜生。戏到了哪里不是个唱?那些个说京戏离了京城就不成京戏的人,大概都是些没有水准的。自个儿没本事,却要推脱在唱戏的地方上。中国人说的都是中国话,戏文里写的也都是中国字儿,只要是在自个儿家里,哪儿都能唱哪儿都能听。”
这一番话说的所有人哑口无言,关师傅张了张嘴,手指头也有些颤,这个徒弟真真儿是个白眼狼,自己这不是为了他好?居然拿了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来刺他!
程蝶衣又接着说道:“您也别怪师哥。任凭谁是个家里头好的,能把自己个儿的孩子送来学戏?咱们这些个下九流的都是苦人儿。如今师哥的日子总算有了个奔头,想着离了这个行当,也是理所应当。将来若是师哥有了孩子,走出去被人戳着脊梁骨能好受?”
这话一点都没错。他们这些唱戏的角儿,明面上是光鲜亮丽,被人左一个爷右一个老板的叫着,其实说穿了也还是个下九流出身,谁都看不起的。若是什么时候嗓子倒了,那好日子也算是到了头,往后的日子不可能好过。
关师傅从来不知道程蝶衣的想法这么多。在他眼里,小豆子一直是那个听话但倔强,一心只放在唱戏上的孩子。所以,这一番话说出口,他一瞬间就觉得自己老了,声音也直发虚,“那师傅怎么办?我还指望着你师哥和你给我颐养天年呢……”
程蝶衣的表情也有一丝动容,但他还是没有心软,说道:“小子不孝,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兵荒马乱的世道,咱们大家伙儿都要保重!”
关师傅和段小楼一听,就知道程蝶衣这是拿定了注意不会回头了。他打小就是这样,决定了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的犟脾气。
院子里又再次沉寂了下来,离别的微苦悄悄蔓延。菊仙是个八面玲珑的,操着那口嘎啦蹦脆的京腔说道:“好了好了,蝶衣这也只是去重庆,日后总还有机会再见面嘛。又不是远隔重洋是不?”
段小楼被自个儿媳妇的话点醒了,如今他要做的不是阻拦,而是成全。成全蝶衣,让他也可以过得好。当下就举起了酒杯,站起来说道:“来来来,咱大伙敬敬蝶衣和将军,就当是给他们践行了。”
所有人不管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都站了起来端着杯盏,段小楼说道:“祝你们二人一路顺风!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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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是准备去重庆了,但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好准备。怎么去?走什么路?是直接从北京直奔重庆,还是通过京沪铁路到南京和家里会合再一起打飞机走?这种种都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如果是直接去重庆,路途虽然相对安全,但必须跨越河北、山西、陕西、湖北四个省区,路途太过遥远,也平添不稳定的因素。若是往南走,虽然路途是相对近了,但现在淞沪抗战还在继续,南京靠近上海,那里不可能安全,火车能不能走得到南京都未可知。
三人几次三番商议不下,所幸宋老爷子早就给他们打点妥当。为防书信泄密,他特意打电话告诉宋濂十月九号那天将会有一批文物要从北平转移,到时候会有一辆火车载着铁道兵和一部□手极好的人护送文物到南京。
宋濂心里却没有那么安稳,战争中最重要的就是交通,所以日本人一定会求准了机会就疯狂轰炸铁路,这也正是为什么火车上会有铁道兵的原因:随时抢修铁路。
当他们已经坐在开向南京的火车上的时候,宋濂这才放心了些。
就连程蝶衣也可以从这些人身上察觉出异样。他们和宋濂,和秋明完全不是一种气质。不管有没有人在场,互相打闹嬉笑,整日里都是饮酒吃肉。但无论是谁都不会忽略他们身上的戾气,那是得经过了数不清的腥风血雨之后,才能锻造出来的浸在骨子里的气场。
别的不说,就说那个开火车的吧,也不是个寻常人。看五官身材,那就是一个西北地方来的汉子,一边喝酒一边开火车的。就连那两个产煤的,也都是五大三粗,嘴里荤黄段子不停的。这些人也许看上去跟身手好搭不上边儿,但刚开车到了河北保定那儿发生的事就清清楚楚让程蝶衣明白,身手好并不一定是指有功夫,更是一种目空一切的自信和为所欲为的洒脱。
从北平出发到保定之前的路都很太平,虽然有时候会遇到炸毁的铁路线,修一修也就继续走了。但还没到保定的时候,程蝶衣就远远地看见了火车前方设下的关卡,几个日本人站在铁蒺藜围起来的障碍物后面,在铁轨上拦火车。
程蝶衣瞬间就有些着急了,火车上的货箱里放的都是一箱一箱的珍贵文物,如果真让日本人发现了,文物丢失就不说了,他们这些人的小命也会不保。
“宋先生,把头从窗子里伸进来。”程蝶衣上车的时候是以宋君越的身份,这个西北大汉喝了一口白酒,操着西北口音喊了一声。
程蝶衣只当他是有些喝醉了,出声提醒道:“大哥,前面有日本人设置的关卡!”
那人一脸的不在意,说道:“怕啥,正正好,我这车轮子饿着捏。给我使劲送煤,咱给宋先生看看全速前进的模样嘛。”
☆、融入
“好嘞!”那两个产煤的大汉齐齐的吼了一声,手下的动作更加快了。
前方疯狂的哨声和叫骂到后来夹杂着的枪响,这些都让在车头的程蝶衣有些紧张。这几个人,摆明了一点异样都没有。那个开火车的西北汉子甚至不鸣笛,也不把头伸出窗外看,目光带着懒散,嘴角噙着浅浅的嘲讽。他身上虽然酒气冲天,但那个样子,哪还有一丝一毫的醉态。
程蝶衣的人生中并未直面过这种场面。他隐隐知道这个汉子要做些什么,就算是设了关卡,木头桩子和几个血肉之躯可以扛得过铜皮铁骨的火车头?这简直是个大大的玩笑。
只听这个汉子朝车厢里大吼一声:“你们这群狼啃的,给我补个子弹!”说完就咧开嘴巴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眼睛里没有一点闪烁。程蝶衣回头看,车厢里那些人骂骂咧咧地给枪上好了膛,嬉笑的模样全然收了起来,那目光让他浑身竖起鸡皮疙瘩:一群饿狼的眼神,根本不把自己的猎物当活物看!
“嗵!”的一声,火车头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上,但前进的速度却一点没有受阻,只听得似乎是几声惨叫,身下的轮子似乎咯噔了几下,轧过了什么东西似的。很快,车厢里也响起了一阵阵枪声,一会儿功夫外面就安静了下来。
几个闪躲不及的日本兵应该已经葬身火车身底,估计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死的不能再透了。及时逃掉的,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就被为了枪子儿。刚刚还吼吼嚷嚷的十来个人,现在一个活的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