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万一闯不过去呢?”杨羽攥着乔何的衣袖不撒手,“这些年我在苏家见了多少人死在龙门阵里,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闯过去?”
“哥。”乔何忽然转身捏住了杨羽的肩膀,“六年了,我不会放弃的。”
杨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被乔何滚烫的目光烧得垂下了头,只得咬唇冷哼:“不要命!”
乔何俯身笑了笑:“有哥哥在,我不怕。”
“救不了你!”杨羽闻言心里火起,捂着嘴咳嗽得直不起腰,还忍不住断断续续骂,“你……你长大了,翅膀硬了。”
“哪里的话?”乔何走过去替杨羽拍背顺气。
天边炸响一声惊雷,杨羽猛地窜进乔何怀里,攥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乔何,听我的话,别去闯龙门阵。”
“可是哥,我已经等了六年了,你也在苏家呆了六年了,如果我们错过了这个机会,还要再等多久才能报仇?”
杨羽闻言颓然地撒开手,抱着乔何的腰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嗓音嘶哑:“我帮你。”
“别。”乔何一口回绝,“会暴露。”
杨羽明知此话有理却还搂着乔何的腰不让他动。
乔何满心欢喜地问:“哥,你担心我?”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杨羽恨恨地抱怨,“你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
“弟弟……”乔何脸上的欣喜如剥茧抽丝般褪去,抬手把军帽扣在了脑袋上,一把推开杨羽的手,转身就往门外走,“德叔,备酒吧,时辰差不多了。”
杨羽急得三步并两步追上去,不明白乔何发什么疯,没跑多远就停下来咳嗽几声。乔何板着脸往前走,天边轰隆隆滚来一串闷雷,他听着身后踉踉跄跄的脚步声终究不忍心,抿着唇折回他哥身边拉住了杨羽的胳膊。
“没事儿的哥,苏一洪来这儿的目的是探我虚实,龙门阵虽凶险,他却不会用此阵要我性命。”乔何扶着他哥往前走,嘴里止不住地劝。
德叔把双手抄在袖笼里,冷眼瞧着他们兄弟俩的身影,到没再说什么,就是盯着乔何的目光很是不善。乔何只当没看见,一路绞尽脑汁,好说歹说终于把杨羽给说服了。
此时天色昏沉,看不出几点钟的光景,方公馆里的灯笼却还没有熄。杨羽踩着一地摇曳的血色火光,走几步停几步,手指勾着乔何袖口的一粒纽扣出神,直到走到前厅门口,听见方宅外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才陡然惊醒。
“乔何,不许死。”杨羽哑着嗓子叮嘱,“乔家不能没有你。”
乔何也停下脚步:“那哥哥呢?”
杨羽闻言猛地仰起头:“自然也不能没有你,乔何,你可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乔何了然地笑了笑,没再多问,却一把捏住了他哥的手腕:“是时候进去了。”
杨羽神情一凛,转头去看方公馆阴暗的前堂,几只昏暗的电灯泡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而光影的尽头终是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闷响。
第10章
前堂只有屋顶正中开了一方天窗,晦暗的光浮在半空既已被电灯阻隔了去路。
苏一洪的龙头拐杖顶端闪着寒芒,杨羽见过他藏在杖中的双刃剑,上一个在龙门阵里丧命的人,实际上是被苏一洪用剑捅死的。
堂中摆了整整三条长桌,桌上酒碗一字排开,德叔抱着酒坛一溜边泼泼洒洒地倒了过去,都不带停顿的,顷刻间满屋都是刺鼻的酒香。
苏一洪从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双手撑在拐杖上仿若风烛残年的老人,可正是这样一位老人主宰了雁城,更毁了乔家。
乔何拎着杨羽的胳膊,把人拽到桌子顶头一把按下:“苏老爷,久仰。”
苏一洪身上的金丝团锦长袄被电灯泡照得泛起一股子腐朽的气息,他并不在桌子另一段落座,却与乔何一般,扯着苏士林的手腕把人按坐了下来。
苏士林的眼睛自从进屋起就黏在杨羽身上,见他面无血色,顿时恨不能把乔何盯出个洞来才好。只可惜杨羽一门心思都扑在龙门阵上,哪里还能顾得上苏家的小少爷,于是苏士林眼睛瞪酸了也没换回他一眼。
“乔何,这可不算是待客之道。”苏一洪的笑声里满是被时代洪流卷走的陈旧,杨羽恍惚间觉得自己对面站着的是一位垂垂老矣却不肯退位皇帝。
可苏一洪若是皇帝,那乔何便是不怕死的叛军,他把腰间的枪往桌上一摔,挑眉冷笑,轻蔑地瞥了一眼苏家噤若寒蝉的家丁,手轻轻搭在了杨羽的脖颈之上:“苏家有苏家的待客之道,我有我的。”
苏士林蹭地蹦起来:“先生!”
苏一洪抬手就把他按了下去,皱纹遍布的脸微微痉挛,阴险的笑意从眼角缓缓漫延到脸颊:“乔何,你杀死一个教书先生对苏家造不成任何威胁,只会触怒我而已。”
“苏老爷怕是在说笑吧?”乔何咧开嘴笑出满嘴白牙,“昨日我撞见杨先生和米铺的老板合谋提高米价,就算不是你的意思,这雁城的老百姓也会觉得是你的意思。”
苏一洪脸上的笑意又从脸颊边迅速退回眼角,他伤疤遍布的手攥住了手杖顶端,杨羽如坠冰窖,差点也站起来。
“你是在威胁我?”苏一洪抓着拐杖慢吞吞地往乔何身边走。
乔何嘴角一勾:“时代不同了,咱的脑子也得换点新东西进去不是?”
苏一洪阴森森地笑出了声,忽而转身按住一碗烈酒:“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有朝气。”
“苏老爷怕是在说笑呢。”乔何暗中拂了一下他哥的肩膀以示安抚,继而抬腿走到桌子另一边抓住了苏一洪手边的碗沿,“谁不知道这雁城几万口人都靠着您吃饭?”
而苏一洪并不接话,把手指伸到碗里沾了沾,递到鼻下闻了片刻才开口:“人活着可不就为了一口饭吃。”
“可若是没命活,哪儿有命吃饭呢?”乔何压低了帽檐,端起碗一饮而尽,“苏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苏一洪见乔何饮下酒后才端起碗,却是小口小口地唆,等乔何的手挪到第二碗酒时才大声呵道:“潜龙何处?”(1)
乔何神情一变,按住碗沿:“见龙在天。”
“亲朋何处?”这回开口问的却是苏士林。
“西南非东。”乔何说完砸碎了喝完的第一个空碗。
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呼呵:“雷落其邻,何咎?”
德叔把酒坛往桌上轻轻一磕:“无咎。”
……
杨羽一动不动地坐着,额上浮着层薄薄的冷汗,放在腿上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乔何每每与苏家的人应答完就喝完一碗酒,围着长桌转了一圈刚巧回到杨羽身旁,身上已经有了浓重的酒气,熏得他哥眼眶发红。
“看来乔先生诚意十足。”苏一洪直到此刻才喝完了手里的酒,对乔何的称呼也变了,“既然如此,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要粮,我缺兵,你放了杨先生,我既往不咎。”
乔何扶着杨羽的椅子俯身逼近他哥的脸颊:“杨先生,多有得罪了。”
杨羽吓得还未缓过神,虚弱地点了点头,撑着桌子往苏一洪身边挪。
前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杨羽四肢发软,好在龙门阵乔何已经闯了过去,和苏家的合作也有了眉目,他心里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些许。
谁料这片寂静竟被一声鸟鸣打破。
红羽的鹦鹉从天窗翩然而下,慢悠悠地围着长桌打了个转:“杨羽——杨羽!”
杨羽的神情一下子灰败了,猛地回头隔着晦暗不明的光与乔何遥遥相望。乔何的面色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目光里却有飘摇的火光。
苏一洪用手杖拦住了杨羽的脚步,慢吞吞地笑起来:“这鹦鹉倒是聪明,这么快就会叫先生的名字了?”他话音刚落,四下里涌出五六个家丁,硬是把杨羽按跪在了地上。
杨羽没有辩解,只拿含着水汽的眸子死死盯着乔何,然后坚定而缓慢地向着他摇头。
“新式的玩意儿就是和我们不一样,”苏一洪突然从家丁腰后抽出一把枪,狠狠捅进杨羽嘴里,枪管粗暴地抵在他的喉咙口,“可惜我们这些老家伙学不会。”
乔何的脚不受控制地往前迈了一步。
杨羽被枪管捅得只能发出含糊的呻吟,却并不怕苏一洪扣下扳机,却含泪注视着乔何,满眼都是凄凉的恳求。
乔何明白他哥的意思,是求他忍住,千万不能开口相救,可是乔何如何忍得住?杨羽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血脉相连,他哥受伤就如同在抽乔何的筋,饮乔何的血,更何况乔何对杨羽的心思早就在六年里发生了变化,灭门的仇恨与悖德的爱恋杂糅在一起,理智早已消散殆尽,乔何的手臂抬了起来,眼看就要摸到桌边的枪。
杨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跌落,说不出话便呜呜地挣扎,膝盖被家丁狠狠踹了一脚。乔何看着他哥,脸色也苍白了,伸向桌面的手顿时快了几分。
苏士林却忽然冲到他爹腿边跪下来:“爹,爹你杀谁都行,不能杀杨先生啊!”
苏一洪面露不愉,抬腿想要把苏士林踹到一旁,然而对着自己的儿子终究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