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付墨第一次见到从国外回来的母亲。秦蓁在离婚后又去读了博士,她穿着高跟鞋蹲下来看着付墨,眼睛里平淡无波,伶俐的眉目微微皱起,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而付墨已经能够解读别人的神情与举动了——他看着本该被称为妈妈的人,心里说不清是胆怯还是警惕,在保姆催促着‘叫妈妈呀’的时候,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的举动引出了秦蓁试图避讳的情感,她再难以抑制对这个平静沉默的孩子的厌恶,转头便走。她的行李都放在车上,进门连沙发都没有坐过,计算着时间在门口等了儿子五分钟,然后心灰意冷地离开了。
保姆被秦蓁的反应吓到,手足无措地看向付墨。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儿虽然寡言少语,但性格温和,此时呆立在原地,表情僵硬,直到保姆把他揽到怀里才发现,他在发抖。
那是付墨人生中第一个失眠的夜晚。
这件事对付墨影响非常大。表面上看起来他依然是那个安静听话的孩子,可那之后一段时间,他的学习成绩下滑非常明显。班主任把付墨叫到办公室,当着他的面给付景云打电话,打了三遍,付景云都没接。班主任问:“付墨,你爸爸呢?”
付墨迟疑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在哪里?”班主任哭笑不得:“那你妈妈呢?他们不管你吗?”
当天晚上,付墨在保姆睡了以后偷偷去书房拨通了付景云的电话,电话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他付总在开会,有什么事情打公司电话预约。
他不会明白为什么父母都不喜欢他,没人能对他解释。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总有开心的事情、看起来似乎无忧无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独处开始对他来说充满了艰难,起初他只是经常莫名其妙忽然醒来,逐渐发展为整夜发呆难以入睡,天亮时也要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好像只有面对黑暗才能彻底安心。
转过年来,保姆回老家了。她提前跟秦蓁和付景云打了招呼,跟付墨说:“后天就有人来接你,我给你准备出两天的饭,你自己在家里好好的。”走时终究不忍心,又叮嘱:“不要指望你爸妈,你长大了,最好以后学着照顾自己。”
保姆也想不到自己一语成谶。过了一周,房子里依然静悄悄的。付墨放学打开大门,站在门口看着蒙上了灰的客厅地板,知道从此以后他只剩一个人了。
日益严重的孤僻带来了另一个直观的后果:没有人喜欢跟他一起玩。
白天在学校,他是一个人。晚上回到家,依然是一个人。没人过问、也没有在乎的付墨,被他所在的这个世界遗忘了。而随着年岁增长,这份遗忘逐渐成为双向,他的情感反应慢慢变得迟钝而封闭,很难与人沟通形成联系,也很难再对任何改变做出反应。
顾舟澈转学以后的那半年里,付墨经常梦见他。
他梦见他们坐在一起学习,顾舟澈依然是亲昵又自然的语气,一点都不介意他的冷淡。他像这半年里表现出来的不厌其烦一样,趴在桌上跟他讲话,说得高兴了就去拉他的胳膊。他梦见顾舟澈又一次偷偷跟踪他,忽然上前来敲他家的门了。他打开门,看到顾舟澈惊讶的表情,说:“付墨,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呀?”
他在梦里惊慌醒来,忽然明白了这些年来一直陪伴着他的感觉是什么。它们随着唯一在意他的人的离去成倍增长,伴随着秦蓁那日看他的目光一起朝他压来,像是伴生多年的植物根深蒂固,深深盘虬在他的心底。
顾舟澈从小就对别人的情绪较为敏感,尤其面对阔别多年的付墨。可就算他察觉到不对,也没办法知道付墨到底在想什么。他只能努力想办法,吃力地用各种方式,尝试再次去靠近他、理解他。
罗勋进门的时候,就看到顾舟澈趴在阳台上,低头呆呆地看着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冷风吹得耳朵都红了,他没有听见有人进来,直到罗勋拉开阳台的门才被忽然惊到,一转头,却是把胳膊旁的什么东西碰得从窗口掉出去。
“啊!”顾舟澈惨叫一声,第一反应便是探出身子伸长手试图去捞,被罗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小心!”然后鞋都顾不得换转身就朝楼下跑。
顾舟澈只穿了件毛衣,跑到他们窗户下方附近还在风里追了几步,踉跄地抓住了什么东西。罗勋追上来,发现好像是一个旧作业本。他看顾舟澈的反应,就算不知道是什么,也明白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愣了一下道:“对不起。”
“没有没有。”顾舟澈冻得上下牙打架,连连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你的事。”
作业本虽然旧,但是被顾舟澈保存的很好,侧面还用简易夹固定住了,不然从楼上掉下来,摔不散也要飞走几张。可惜最后一页落地的时候折了角,印记很深。
顾舟澈低头检查着作业本,最后一页好像有张画,罗勋在旁边看着他,忽然顾舟澈问他:“罗勋,你觉得这是什么?”
罗勋就着昏暗的光线凑过去,辨认半天,才看出来顾舟澈指着的地方,犹豫了一下:“对话框?”
“诶?你也看得出是对话框?”顾舟澈一呆:“就只有我一直觉得这是朵云?”
罗勋又仔细看了那幅画半晌:“这画的是你吗?”
“嗯。”顾舟澈点点头:“付墨画的。你不知道,以前想让他多说两句话可费劲了,我根本就没猜他画个画还要配台词的。”
“但是这画的是你。”罗勋说,“所以说话的人也是你。”
顾舟澈又是一呆:“好像对哦。”
付墨不爱说话,所以他在两人的相处中就显得格外多话。是性格如此,也是有意为之。那时候的想法很单纯,他觉得付墨太孤单了,多说点好玩的就能热闹一点。每天吵吵闹闹的,付墨也从来没有表现过觉得他烦。
楼下风大,两人朝宿舍里走,顾舟澈把作业本抱在胸前。他前几日每天都神采飞扬,迫不及待,此时侧脸在夜色下看去竟然有些落寞,一点都不开心。罗勋以为他还在想对话框的问题,却听对方忽然开口:“这次见面,我老是觉得,付墨在我面前好像总是隐瞒着什么。他在我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不太一样。”
“可能因为你们是朋友。”罗勋道。
关于付墨的一些事情,这几日零零散散外加许清彦的八卦,他也知道了许多。昨天虽然只远远打了个照面,但他也见到了对方,不能说是全然陌生。
“嗯,”顾舟澈歪着头想了想,“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来。可是我能感觉出来,他在勉强,不知道是什么方面,好像在支撑着什么。我之前想,慢慢来,循序渐进,可我现在又犹豫了,我怕他吃太多苦。”
他眉间有着深深的担忧,话语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关怀和赤诚的在意。怕他吃苦,怕他再多承受一点世界的为难,想不管好坏都与他分担。人与人之间总是能够产生诸如此类复杂难明的感情,全心全意的在乎一个人,费尽心思想对他好,有时和血缘、时间长短、是否相伴并没有关系。
我想这样对你,和你是否明白也无关。和你是否知道也无关。
冷风带起一点难以名状的刺痛,不知来自哪里,隐隐约约,却无法忽视。顾舟澈继续说着:“他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人生不应该就像现在这样。在我心里,他应该拥有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好的未来和前程,而且现在改变也是完全来得及的,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他。”
“我明白你的想法。”罗勋停下步子,顾舟澈不由得也停下,转头看向他,“但我觉得,你首先需要知道的是,导致他走到今天的原因是什么。以及,他真正希望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今天的状况,有多大可能来自于他自己的默认和选择?”
顾舟澈惊讶地看着他。罗勋缓缓道:“他不愿意让你知道的事情,多半是觉得你知道后会难以接受。所以,他对你有的不是防备,而是保护。”
第17章 十七
“他隐藏起来的、觉得对你不好的部分,搞清楚了,才能知道他的阻碍产生在哪里。而只有明白他的顾虑,理解他的真实想法,你才能真正帮到他。否则以他的性格,大概会在让双方都没没受到伤害的情况下维持这种隐瞒,甚至过多承担,这种行为带来的后果,不会让他走向‘他该有的人生’的。”
罗勋所说的,顾舟澈不是没有想到过。但有一点却是他从前一直忽略过的:付墨对未来的期望是什么样的?
他觉得再好,那依然只是他觉得。如果付墨不想要,什么用都没有。
顾舟澈想起初中时教付墨学习的情景,虽然一开始对方完全不上心,可入门之后,不但学得很投入,还会主动买参考书来做,他可以确定,付墨肯定是没有厌学倾向的。但就许清彦说过的,初中之后付墨就不再学习了,要么是他在没人引导的情况下失去了对学习的兴趣和方向,要么就是还有别的其他原因。
罗勋说的可能不是不会出现,付墨很有可能为了不让他烦恼而迎合他的一些想法和举动,那样只会和他的初衷背道而驰,让两个人越走越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