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诚毫不怀疑,如果电话那头的人现在在他们面前,吕然诺是会给他跪下的。
辗转三家医院,终于做上透析的时候,韩建设已经深度昏迷。二十四小时内做了两次血液透析,硬生生将肌酐降到六百以下,韩建设的这条命,终究是抢回来了。
之后,韩诚上班之余,就是和吕然诺两人轮着,衣不解带地伺候韩建设。这事情并不累人,韩建设给饭就吃,给水就喝,不给的时候,也从不要。韩诚觉得,他根本不想被救回来。
吕然诺受不了,他对着韩建设破口大骂,多少难听的话都冒出来,然而韩建设置若罔闻,只躺在那里看天花板。几天后,吕然诺也从一开始的大吵大嚷,变成了小声哀求,他仿佛在对韩建设说,又仿佛在对某个并不在场的人说,絮絮叨叨,语无伦次,韩诚仔细听过去,也理不出什么逻辑,只能听出他叔将那个不存在的人叫做哥哥。
最后,吕然诺终于不再说话。一屋子三个男人,一片死寂。
韩诚觉得他这间病房就像一个坟场。虽然不想承认,但他每天去上班的时候,都觉得终于得到了一个短暂的解脱。
他不敢给林宇研打电话,只怕自己的语气出卖自己。但又每天握着手机不撒手,似乎生怕漏过某个电话。
而林宇研,并没有打来。连微信都很少,只是维持在每天早晚的一声问候,此外再没有其他。韩诚快要将之前发过的微信背下来了,每一条语音听到第一个字,都知道后面这句说的是什么。
一个人的时候,韩诚一遍又一遍刷新朋友圈。新出现的状态他从头看到尾,再从尾回到头,重复上几遍来确认自己没遗漏什么。林宇研似乎从微信的世界消失了,最后一条状态,一直是大年夜的年夜饭。
终于,元宵节那天,韩诚将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铃声从电话中响起,欢快地唱着,“恭喜你呀恭喜你,恭喜你呀恭喜你,恭喜你发财~哦~恭喜你精彩~”
韩诚感觉自己的心跳得这么厉害,几乎盖过了音乐铃声,连握着电话的手都出了汗。音乐声循环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戛然而止。后面是冷冰冰的人工语音,“你拨打的电话因不能接听您的电话,现已将手机转移到来电秘书模式……”
韩诚拿着电话,在医院走廊的寒风中站了不知多久。他感觉自己手中的那一点点温暖,在这冷风里,渐渐散尽了。
A大和其他大学一样,在附近有一条腐败街。里面挤挤挨挨的是小饭馆,小超市,美容美发和小宾馆。林宇研站在其中一个饭店门口,低着头挨骂。
骂他的是店里的老板娘。她三十七八岁,怀里抱着第三个孩子,一口普通话带着口音,说得急了还要夹上几句土话。林宇研听不懂,但他从语气能听出来,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说你呢!不搭腔是要死了吗?叫你去快送快送,路上做什么去了,人家客人催了两次,饭都要冷了我们生意怎么做的?”
林宇研想说我没有耽误,那客人家住在几公里外,我一路蹬自行车过去,还要爬六层楼。然而客人当着他的面,并没有打开盖子看一眼,就打电话过去说饭菜冷了,要求免单——起码要减上几块钱。
老板娘骂了一通,直到怀里喝奶的娃娃大哭起来,才了住口。一边嘴里还在恨恨地骂——这次用得全是土话,林宇研一个字都听不懂了——另一边警告地说,“再有下次,你的工作就不要做了!学生这么多,要来做兼职的好多,我也不要请你的。这次给你一次机会,损失的五元钱,就从你工资扣了。”
当时老板娘和客人交涉的结果,只是免了两元的咸菜钱。但是林宇研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这时电话响,林宇研掏出来,还没来得及看,老板娘一把抢了去——“店里忙成这样子,你还要上班打电话!没个正经!你们大学生,就这样做工作,怪不得中国要完了!都是败在你们手里。”
不知是不是看林宇研软弱可欺,她无缘无故发表一通谬论,竟然将电话直接挂断,才得意地将电话丢还给林宇研。林宇研没有说话,看着她,任凭电话掉在地上,摔得碎了屏。
“啊哟!你自己没接得,这可不能算在我头上。”
看着地上的苹果6S,老板娘似乎有点慌了神,赶忙说了句。然而林宇研只是卸下后座的外卖箱,丢在地上。
“我不干了。这几天的工资给我。”
“你突然不干,我店里的损失谁来赔?还想要……”
林宇研冷冷看了地上的手机一眼。老板娘似乎突然意识到这笔账没有算,立刻住了口,数出六百块钱给他,
“十二天,六百块。今天没做完不能算的。我们两清了,别的别来找我。”
林宇研揣起钱,捡起手机,骑上他的捷安特,头也没回地走了。
一路骑到市中心,繁华的商业街上依然人来人往。林宇研在寒风中骑了半天车,没有顾得上吃中午饭,现在又冷又饿。他怀里还有六百块钱,加上钱包里还剩下的那些,一共六百五十八块四毛整。
马路对面就是肯德基。林宇研看着那块这扇熟悉的门,和边上那块空地。他想起韩诚,不知道那个寒冷的秋夜,他独自坐在那里,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他有一点懂了,但并不完全懂。毕竟他只要服个软,依然有明亮的卧室,有富足的生活,有足够花用的零花钱按月打到卡里,随时可以去取。而韩诚那时并没有退路可走,只能走在钢丝上,一边是饥饿,一边是罪恶,肩上还要扛着妹妹的前途,与整个家的责任。
但是韩诚并没有向命运服软,所以他也并不打算服这个软。
他下定了决心。下了车,他却停了脚步,低头看自己那辆捷安特。
十八岁那年,他考上了A大,作为成年礼兼大学礼物,他爸爸给了他一张卡,里面有二十万。
“在美国,许多孩子得到的成年礼就是一辆车。我们今天也崇洋一把,送你一辆。儿子,你先别忙着乐,你给我记住,这也是你这辈子能让我们买单的唯一一辆车。以后不管是想换了车好娶媳妇,还是想开出去拉风,都要凭自己本事了。这里面的钱你去挑辆自己喜欢的,不管是五菱荣光还是法拉利,我都不管你——”他爸爸叼着烟,一脸吊儿郎当的笑,“——只要你补得齐首付,还得起贷款。”
他爸妈都认为他会挑二十万能买到的最好的车。但是他把这钱分了几份,存了定期、基金、纸黄金和P2P,还捐了一万块给失学儿童。
至于车,他也不是没买。升上大学的那个暑假,他给三个高中生同时补课,每天晚上还去一家蓝调酒吧唱歌,等到生日那天,他去献了血,然后给自己买了这辆捷安特。
这是他送自己的成年礼。
两年的大学时光,它伴着他东奔西走,奔波于在社团与学生会间、寝室与教学楼间……学校与韩诚家之间。
林宇研最后摸了摸那光滑的车身,不知想到什么,慢慢笑了。笑容温暖,又带有一丝羞涩。
他下了车,推着走进了旁边一家二手自行车店。
第44章 捉贼在店
这家店店面不算太大,门边只陈列了几排新车,比较贵而时髦的牌子都在橱窗那一侧,只在靠近楼梯的地方停了一些二手车出售。旧车虽然数量不多,但品相都不错,大部分是凤凰、永久之类的国产老牌子,看价格也还算公道。
一个妹子袖着手站在一边。屋子里不算太暖和,这妹子可以说得上全副武装——身上穿着个厚款羽绒服,手里还捧着一个电暖宝,看起来有些夸张。这还不算完,她一边招呼着林宇研,一边还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一杯热腾腾的红糖姜茶。
林宇研说明来意,她哦了一声,“卖车的话,价钱我做不了主的。我去请老板来。”说着,她搬了个凳子给林宇研,自己上了二楼。
林宇研坐了下来,弯着腰揉了揉胃那里,嗳了一口气。起得太早,没顾上吃早饭,午饭时间恰好赶上那趟倒霉的外卖,耽误到一点多才回到店里,然后就是挨骂、辞工,卖车,搞到现在两点多了,还没有吃到东西。本来一直在骑车,他又有些饿过劲了,并没什么感觉。现在坐了下来,只觉得胃里抽抽地疼,被空气中弥漫着的姜味一钩,一阵阵地犯恶心。
得吃点东西,不然会犯低血糖,那就麻烦了。他暗自想着,这里的东西都太贵了,奶茶都要十几块一杯,得绕上几个街区才能找到便宜的小吃摊,要不,等会买个棒棒糖顶一下,干脆回学校再吃吧。
还没盘算妥当,老板就下了楼。林宇研觉得这老板长得好奇怪,两只兔子一样支出来的大板牙极为抢镜,鼻子也怎么看怎么别扭,好像断过一次又接上来似的。那老板看到林宇研的捷安特,明显一愣,但马上恢复了常态,满面笑容地过来查看车况,又细细问这车子几年了,哪里买的,发票带来了没有。林宇研一一答了,又说,临时起意,没带发票的。
老板沉吟一下,道,我这店里,小兄弟你也看得出来,没怎么接手过这个档次的二手车,不太好给价格。不如这样,你稍等一下,我请个懂行的人来,估估价,可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