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研无处可去。说是喂狗,一路上也没见到一只流浪狗,更没见到哪个衣衫褴褛饿着肚子的穷苦人——毕竟人家露天生活经验丰富,知道这种天气要早早找个背风温暖的地方猫着,要是在大马路上呆一夜,冻也冻死了。
站在路灯下,林宇研无比惆怅。他抓着手机,犹豫要不要打个电话给韩诚。现在这个时间,是吃饭的点,按道理应该再过一两个小时打过去比较好。但是,他真的好想现在就听到韩诚的声音。
纠结间,电话响了。韩诚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林宇研接起电话,韩诚欢快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宇研,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想你呢。”
“哎哟嘴真甜,”韩诚声音里满满带着笑意,电话里能听到“刺啦”一声,噼噼啪啪不知什么在响,然后是翻炒的声音,林宇研问道,“你在做饭?”
“啊,做菜呢。想你想得不行,艳儿在屋里学习,没法打电话。趁着做饭打一个。你吃饭了吗?”
“吃了。你今天晚上没班?”
“没班。明晚上的班,明天晚上我去接你?一起回学校,不然我上班去了,又见不着。”
“啊,不用。我自己早点回去,你在那等我就行。”
那边沉默一下。
“宇研,怎么了?不开心?”
“没,没有啊!挺好的,就是不想折腾你。”
“没事就好。有事要说话,听到没有?不开心要告诉我,要是有人欺负你,也要告诉我。有哥在呢,不能闷在心里头。”
林宇研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对面“哎哟”一声,接着是一阵乒乓乱响,随着很大的一声“呲”——局面似乎控制住了。韩诚急急地说了句,“糊锅底了糊锅底了,我加了点水,等会再和你说,乖乖的啊!”然后似乎是模糊不清地“MUA”地一声,电话啪地挂了。林宇研似乎能看到韩诚在手忙脚乱中还急忙忙对着电话亲了一口的傻样子,噗呲一声乐了出来。
经过这个插曲,他郁郁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加之这冰天雪地的,站在外面实在有点冷。他开始向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手机又“嘀”了一声。打开看,是一条微信,韩诚照了一张照片——一盘红烧鱼,本来卖相不错,可惜鱼肚子的地方糊了一片,黑黢黢的。配上文字:艳儿笑话我。下面是一个哭哭的表情。
林宇研刚准备回复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韩诚下一条微信又进来了——
宇研乖,开心点。明天晚上做鱼给你吃,不糊的。
删掉了还没发出去的回复,林宇研重新写了一条——
好的,等你。
=================================
这场雪下得很凶。北风呼啸,雪里夹着冰粒子,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在脸上都打得人生疼。真不知老天爷发生什么神经,眼瞅着二月了,春节就在眼前,还下了这么场暴烈的大雪来。都说下雪不冷消雪冷,但这一场雪伴随着西伯利亚一股强冷空气,气温随之骤降,路上行人都捂得严严实实,唯恐给了冰雹雪粒一点可乘之机,低着头向各自的目的地赶去——只除了驰名棚户区的吕然诺,吕大夫。他围巾也不系一条,帽子也不戴一顶,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大衣领子还敞开着,似乎风雪严寒都不在他眼里。
然而万事不入眼的吕大夫,在一家不起眼的房产中介前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个熟悉的地址,和后面的30万的报价,他脸上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表情,骂了一声,他妈的。
掏出电话,他迅速播了个号码,站在大雪中等着电话接通。
……
教师宿舍。
林宇研在电脑前查资料,韩诚坐在客厅里一边啃苹果,一边玩手机斗地主。电话响起的同时,他就接了起来,还因为嘴巴里塞了一大口苹果有点口齿不清,
“叔,啥事?”
“你家要换房子?”
“啥房子?”
“唔……”吕大夫沉吟了一下,说,“没什么。你家房子住了这么久,没想着换一个住么?”
“叔,你可别逗我了。我穷成这样,还换房子,有个地方住不错了。你有朋友想卖房子啊?我帮你问问我同事?”
“没有。随便问问。知道穷就好好干,攒点老婆本,别沦落到倒插门的地步,吵架了让媳妇踢出门来都没地方去,知道么。”
“是,是,叔,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知道啦,我上班上的可努力了,放心吧。”
这个电话有点没头没尾,不过韩诚没往心里去。他扭头看了看电脑前的林宇研,想象了一下他们两个吵架,林宇研叉着腰提着个扫把,要把他扫地出门的样子——简直太诡异了。
他又给脑海里的林宇研加了句台词,“你吃老娘的穿老娘的居然敢不听老娘的话!给我滚出去!”哎呀,有种天雷滚滚的萌感啊,韩诚顺便给脑内林宇研添了个包租婆的发型,再加上睡裙拖鞋,玩得不亦乐乎,不觉哈哈哈起来,自己在沙发上笑的打滚。
……
吕然诺捏着电话,许久没动,最后,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刚才他没有说破,是想给韩建设留点脸。但是既然韩诚不知道这件事,他就不得不去问一问,你姓韩的偷偷摸摸卖房子是他妈的想干什么?你还知道你有一双儿女吗?
走到老宿舍楼下,吕然诺抬头看了看。五楼没开灯。他慢慢走上楼去。曾经,他每周必到韩家拜访,这一条从一楼到五楼的楼梯,他闭着眼睛也知道该在哪里拐弯,哪里直行。但现在想想,竟然也有五六年没有走过了。
这条路,他曾经走过无数遍,从青年走到中年,似乎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耗费在这条破败而狭窄的小路上,越走越窄,越走越无望,到最后,终于再也走不通了。
到了门口,天王老子爱谁谁的吕大夫,竟然也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来。他伸出手,顿了一顿,在门上敲了三声。
咣当,门内似乎有什么突然倒地,发出重重一声。之后再无声息。
吕然诺静待片刻,再敲三声。这一次,是完全的寂静。
再三声。依旧无人应答。
吕然诺咣地一脚踹在门上,老式木门晃了一晃,他再接再厉,一脚接一脚,一次比一次狠,最后一次,门一下子开了,他收脚不及,身子一歪,被门内那人一把扶住。
门内没有开灯,借着楼道里黯淡的光线,吕然诺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形。耳边听得一句,“进来吧。”那人就转过身,慢慢向屋里走去。
声音有些沙哑。与记忆里的很相似,又很陌生。
进了门,韩建设就在桌边坐下,一句话不说,连灯都没有开。吕然诺在黑暗里盯着他看,眼睛渐渐适应了,只看到他弓着背,一动不动,像一滩窝囊的烂泥。
“就这么没脸见人?灯都不敢开?”
想也没想,一句话脱口而出。韩建设没有半点生气,反而呵地笑出声。
“吕三儿,你说话还是这样冲,一点儿没变。”
吕三儿。吕然诺一时无语,年头太久,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外号。也难怪,这世上没人这么喊他,除了韩建设。
大学毕业,他们这批大学生分到厂子时,欢迎会上挨个做自我介绍,他站起来是一句李太白的诗——“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我叫做吕然诺,取一言九鼎,待人至诚之意。人群里噗地一声,不知是哪个工人老大哥看不上这拽文的小年轻儿,半点面子没给,当场笑出了声。
当晚的联欢会,他就被人盯上了。敬酒的是一杯接一杯,他看出了对方的不怀好意,但脾气上来了,只管喝——不但喝,还要反过来去敬那几个带头起哄的,看咱们谁能拼过谁。最后,他喝吐了两回,还不肯服一句软,差点送到医院去洗胃。是韩建设看不下去,替他喝了那一圈儿酒,替他讨了饶,最后送他回的宿舍。第二天,他睁开眼,韩建设第一句话就是——“小吕,你这名字真没叫错。‘三杯吐’的吕然诺啊,就这酒量还跟人家叫号呢?”
从那以后,他在韩建设嘴里,就成了吕三儿。别人都以为他排行老三,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清楚,这是笑他酒量不济。他对韩建设的称呼,从直呼大名,到老韩,再到韩哥,最后只喊一句哥,也不会让旁人混淆。因为大家都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吕大夫,就服他韩哥一个人,别人年纪再大,顶多敬你一句某师傅,那声哥,是断断不会出口的。
那时候,走到哪,只要韩建设在,没有人能灌得了吕然诺的酒。非要灌,也行,除非你先把韩工给喝倒了——可号称千杯不倒的韩工是那么容易灌醉的么?多半你已经在桌子下面趴着了,他还眼神清明地跟别人有说有笑呢。吕然诺记忆里,韩建设只喝多过两回,一回是结婚那次,另一回……就是他们吵架那一次。
认识这许多年,两人只吵过那一架。但就这一架,便吵得恩断义绝,从此再不往来。那天之后,韩建设这个人,他再没有见过。只听说他一天天浸在酒杯里,最后把自己消磨得成了一团再也扶不起的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