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来了啊。挺好。”又一次的打断,韩诚奇怪地沉默下来,林宇研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过了一会,韩诚说了句,“暂时别来了。”
“怎么了?为什么?”
“没什么。回去吧,天晚了。路上小心点。”
林宇研带着几分谴责瞅了韩诚一会,可是韩诚连头都没抬,鸭舌帽挡住了大半个脸,看不见他的表情。最终,林宇研一声不发,骑上车走了。
他有点生气了。
他脾气好,没错;体谅韩诚家里情况特殊,是的;有点小清新,有点浪漫主义,甚至单纯到有点蠢的程度,这都是真的。但不代表他就没有脾气,更不代表他没有自尊。
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自尊被伤害了。
如果说最初几次见面,他对于韩诚的好,还属于对陌生人的善意;昨天那次偶遇,他把外卖送给他,带有一丝同情和怜悯,那么从昨天韩诚帮他处理伤口、借他衣服开始,韩诚这个人,在他心里已经是一个朋友了。主动要求给韩艳艳补课,也并非他一时兴起——就算他是个有点不谙世事的小清新,也不至于闲到这种程度。那是他对一个朋友的帮助与付出,事情不大,但里面带着他的一片真心。
而今天中午这顿饭,也让他觉得,对方也把自己当成了朋友。那个时候,他非常开心,觉得自己的用心没有白费,自己的感觉也没有错,韩诚果然不是个坏人。
可刚才这出,算什么?自己在韩诚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算是条家犬,主人也不会这么对它吧。
他开始怀疑,韩诚是否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朋友,还是仅仅在利用自己?或者,更过分一点,自己过于主动了,让韩诚从心里根本没有瞧得起自己?
不,不对。不可以这样。
林宇研停了下来,被自己吓了一跳,随即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怎么能这么阴暗,这么去想韩诚?在自己面前,韩诚的父亲那种表现,换成谁都会有些尴尬,再加上韩家那复杂的情况,韩诚又是个那么骄傲倔强的性格,一定是觉得在自己面前丢脸了。然而自己不但没有体谅他,反而这么想他,还有什么资格说把韩诚当做朋友呢?
林宇研迅速调转车头,向来时的方向飞快骑去,他要去找韩诚。找到之后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也没有去想,他骑得飞快,心脏在胸膛中猛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让他胃里仿佛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
仅仅五分钟,他就回到了通往棚户区的路口。
电线杆子下空无一人。
林宇研下了车,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要上楼去找韩诚吗?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甚至有点胆怯了。犹豫了一会,他转身准备离开。
然后他停住了。
脚下有血。
就在刚才韩诚坐着的地方,在电线杆下,一小凹鲜血凝在那里。从这里开始,沿着墙边,点点滴滴的血隐约连成了一条线,林宇研仿佛能看到那个人是怎么吃力地站了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挪着离开的。
他遇到了什么事?受了多重的伤?要不要紧?他现在在哪?
这些,林宇研都不知道。但他知道,韩诚流着血,强撑着,坐在这里不知多久,是为了什么。
他是在等自己。是为了等自己出来,对自己说那一句话。
是为了告诉自己,暂时别过来了——有危险。
林宇研将车向边上一丢,狂奔起来。
第10章 吕叔
韩诚趴在床上,一条脏兮兮的毯子随意地搭在他屁股上,露出整个后背,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淤血,后腰那里更是肿的老高。他头偏在一边,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床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边给他后腰抹药,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我就出去给客人按个摩的功夫,你就他妈的溜走了,你还想不想好了?下半辈子想在轮椅上过了?居然还能自己走着回来,我也是服了你,你就不能让你吕叔省点心吗?”
一边说,男人一边将手中搓热的膏药均匀地抹在他后背上。不知碰到了哪块,韩诚哎呦一声,“叔,亲叔!你轻点!”
“现在知道疼了?早干什么去了?你他妈这两个钟头跑哪浪去了?我可告诉你,你这腰可是挫着了大筋了,也就是骨头没折,你别不给我当回事。腰废了,你这人也废了——你还想不想找对象了?”
听到这话,韩诚就知道要糟。
这位吕叔,和他家颇有渊源,是他爸年轻时候最好的哥们,同届分来的大学生,正经医学院毕业。不知在学校里得罪了哪路神仙,没给分到正儿八经的大医院,分到他们工厂的厂办医院当了个住院医,天天给人看头疼脑热跑肚拉稀腿肚子转筋,真是大材小用。不过和他深入一接触,工人师傅们纷纷表示很能理解为啥这高材生能给弄到这儿来——医术水平是真高,嘴也是真臭,什么难听说什么,没大没小没轻没重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二十多岁还没让人打死的,真是个奇迹。
吕大夫这人,不光嘴臭,脾气也怪。他不待见的人,连个正眼都不给人家,管他是厂长还是院长呢。一来二去的,厂办医院也呆不下去了,他索性辞职在棚户区里开了个小诊所,主业按摩推拿,看病问诊成了副业。他学的是西医,中医算半路出家,但是疗效居然挺不错,周围人也信得过他,日子也过得下去。
说来也怪,特别爱说废话的吕大夫和特别不爱吱声的韩工——就是韩诚他爸——不知为啥特别投缘,很快就混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哥们,天天泡在一起。就连韩工大婚,都是请的吕大夫做伴郎兼主持人。从来没个正形的吕大夫,那天居然鼓捣了一身西装穿,而且主持词不但一句废话没有,说到后来还给自己说感动了,啪嗒啪嗒掉了几滴眼泪。两人感情之深厚可见一斑。
谁也没想到,这么两个人,居然在韩诚他妈被包养一事最沸沸扬扬的时候,大吵了一架,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事情的缘由已经不可考,但是有种模糊的说法,是说吕大夫这么多年都没有结婚,是因为心里有个人——据大家推测,十有八九是韩诚他妈。还有好事之徒曾经借酒局问过吕大夫,厂花这个扫把星把韩工害成这个逼样,脑袋绿了人也垮了,你是不是特庆幸当年娶她的不是你啊?吕大夫喝的都要断片儿了,就回了一句,我他妈的宁愿她祸害的是我。这话传出来之后,流言基本就算坐实了。
不过韩诚对这事嗤之以鼻。暗恋他妈又如何,就算真的上过他妈,他都不会在乎了。在他们兄妹最难的时候,吕叔曾经偷偷找到他,问他缺不缺钱,然后塞给他五百块。之后,他实在找不到饭茬的时候,厚着脸皮来蹭一顿,吕叔从来没说过什么。他妈在他眼里早就不是亲妈,但是吕叔,永远是他亲叔。
但是!亲叔归亲叔!他依然受不了他吕叔的废话连篇!
“叔,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韩诚赶紧求饶,又哼哼两句以示虚弱。他叔手上果然轻了几分,但是嘴上半句都没少说。
“……年纪轻轻的就废了,还想找对象?我告诉你,等你办事儿办到一半,突然腰闪了的时候你就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了。到时候,别一脚让你对象给踢到床底下去。堂堂大男人,到时候让个娘们指着鼻子骂不行,我看你的脸往哪搁!”
不用那时候,我现在就觉得脸没地方搁了,叔。韩诚动也动不了,听天由命地听着,好像一条咸鱼。
“我说,你也够废物的。打别人我都不说什么,打王大牙那怂逼,居然打成这个德行,真特么丢脸。那种货色,你不该一个打三个的么?”
“他还带了三个人呢,叔。我一个打四个。”
“嗯,看把你能耐的。一个打八个,该疼也是你自己疼。”吕大夫似乎很满意,又想起了自己身为长辈,不应该助长这种行为,敷衍地教育了韩诚一下。韩诚浑身上下的骨头他都捋了一遍,没啥大事,除了腰里伤了筋,别的都是皮外伤,留不下什么后遗症,但是罪还是要遭几天的。小兔崽子,自己惹的祸自己受着,疼也忍着去吧。他有点心疼地想。
……
林宇研一口气跑到韩家楼下,根本没见到韩诚的影子。上了楼,韩艳艳惊讶地
开了门,问他是不是忘了东西。林宇研顾不得解释,问她韩诚有没有回来,有没有联系家里,韩艳艳也变了脸色,直拉着他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林宇研这才意识到,他这么突兀地急着找韩诚,会让韩家人担心的。赶紧找了个拙劣的借口,韩艳艳将信将疑的,好在林宇研在她这里信用颇高,算是糊弄过去了,还要来了韩诚的电话号码。
下了楼,他连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林宇研更加担心,在棚户区里漫无目的的走着,到处也找不到那个人。从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到他骑车回来,最多不超过五分钟,五分钟,一个受伤的人,能走多远?以前看过的罪案小说情节纷纷涌上了林宇研的脑海。想到韩诚说不定被人抓了去,生死不知,林宇研一个没忍住,蹲在一间平房墙角下啜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