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帮助父王处理一些琐碎的杂事,竟耽搁久了。等到宫里的夜明灯已经掌起好些时辰,他才发现时间已近露重十分。
匆匆拜别了父王赶回宫里,就听到灵儿又在铜翎宫上不肯下来的消息。
放在她身边的小厮,那都是为了方便她起居照顾她的,她却一个也不喜欢说她们不机灵不细心不知道她的习惯,所以总是远远的撇开去,只让那个她从家乡带来陪嫁的侍女小环陪着。
看眼下最寒冷的隆冬已经过去,冻土溶解的七七八八花园里的残根也已经化做肥沃的新肥。等再过些时日冻土全化开,就又到了种下新花苗的时候。
今年他特意命人到中原去搜罗了一些平时就算是官家也难见到的樱花和木绣球什么的稀罕花木,他不求它们能活到来年的春天,只要它们能盛开一季博那人孩子似的笑颜就足够了。若是种的久了活了下来,他就不能见到灵儿一季一季的期盼,不能见到她等待下一次种下新木时那种期待而兴奋的神情,永远只为他在这里照亮整个灰白色的冬季和这座冰冷无人的铜翎宫。
所以,那些花,他特意选的都是不耐寒冷花期短暂娇柔脆弱的品种,注定了,它们盛开的娇姿每年只能在铜翎宫前绽放一次就凋零,只有这样,才会有每年的旧花残去,他每安慰灵儿一次每为她种下新花,她对自己的笑容终于逐渐从陌生疏离到现在的接纳。草木无情,他要的只是那个女子的含羞一笑。
脚步匆匆的越过几道弯弯曲曲的回廊,在最高层的偏殿里也找不到赵灵的身影。
就算现在已经是深冬刮在身上的风也不再刀割似的瘆人,但久了仍会让人吃不消,尤其是灵儿一直都不怎么适应这极北之地的身子。
终于,在楼台最高处的接天阁上,他找到了那个看在眼中几乎要融化进飞雪中凌空起舞的女子,那个他深夜中会为之叹息的女子。
抬起无比柔韧的腿,让四肢张的满满的迎接吹进怀里的碎风银雪,站在晶莹雪白的汉白玉栏杆上,赵灵几乎以为自己就是壁画中乘风而去的飞天。
她陶醉在这融进天风中的快意里,只觉得就只要再往前那么一点点,她就可以化进月光里--所以,当她往高空中的风月扑过去的时候,脸上带着沉醉痴迷的微笑,忽然腰上被勒的生疼的一紧,整个人就落在一双炽热坚硬如铁的双臂里。
睁开眼睛回头一看,原来是耶律重元满面惊惶的紧紧挎住了她已经大半个倒出栏杆外的身子,却没能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不悦。
“灵儿,你太任性了,这楼高三百丈!要是摔下去怎么办?”
一贯宠溺的语气听在赵灵耳朵里,立即化成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她任由耶律重元抱到地上,抖开小环已经拿在手里有一两个时辰的狐裘,把她包裹在里边看起来圆滚滚变成一团温暖的毛球。
“二皇子,你看这雪……这雪,像不像早春的花?”掬起掌心的雪沫送到他眼前,白色的雪沫却因为人体的温度,迅速的化成了一滩冰凉的水渍。
耶律重元看赵灵的样子只是笑笑,并没有多说什么,让她把融化的雪不断捧到自己面前,只是,却锁紧了人不让她离开自己的怀抱。
赵灵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挡了视线,只能看到耶律重元胸前衣襟上刺绣的一对虎卉异兽,看不到他的脸--但,站在赵灵身后的小环却看到了,在那双带着因熬夜而略显黄浊的眼睛里,她确定她确实是看到了一种叫做狼毒的光芒。
阴厉的目光把她牢牢的钉在原地,连耶律重元什么时候从她手上把狐裘拿走的,她竟都毫无知觉。
再温和的野兽,毕竟还是野兽。
他身上流着的,毕竟是骠骑国的血液,他们的祖先曾经在马背上和草原的狼群厮杀,才得到了这篇土地。
呵着手取暖,跟在公主身后主子们一起走进偏殿,那里早已燃烧起融融的暖化,准备好美酒和雪国难见的新鲜蔬果。
南国的瓜果,同样等候多时的乐师奏起京城月夜丝竹之音--但乡音催人愁更愁,赵灵踏进偏殿,一张小脸立即就垮了下来,虽然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可是她的低落却太过明显的表现在眼睛里,怎么能不叫耶律重元看个一清二楚。
这三年来,赵灵在熵阳的日子过的可以说是无惊无澜,平静的岁月只能助长她思乡的情绪。耶律重元只一个眼神,就明白了自己的王妃所有的心思。
三年浇灌中收获的女儿情,终究还是抵不过对故乡的思念--而赵灵思念的,不止是故乡的土地,还有,那地上的人。耶律重元清楚她心中所思念的,不是在皇朝的赵祯,而是一个叫做展昭的男人!
梦中不经意透露的思念,他站在夜里看着暖榻上翻覆的人儿心里装的是别的男人,几次都差点砸了铜翎宫里精致的珊瑚灯架,却还是把怒气压到了心里。
展昭的名字,原本自己以为所代表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王孙公子风流书生,想不到,探查到的却是一个名满大宋的南侠展昭,天子面前最让人眼红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
做为一个丈夫,大辽天国的第二皇子灵儿的夫婿,将自己的妻子完全占有,本就是他应该做的也是他的权力!但是自己的王妃心中竟还私藏着对别的男人的思念的事实,让嫉妒的火焰几乎吞噬了他的理智。
但展昭,已经死了,不是吗?任灵儿如何思念深藏眷恋,那也只是一个已经埋身黄泉的死人。
看着赵灵靠在软垫上,一点一点的剥着一颗颗肥硕的紫葡萄,上面还带着的水汽晶莹得就像她朱红色的嘴唇。
朱颜透着江南的滋润和水色,但重元的手刚碰到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上,赵灵却没有让他继续深入的抚摩下去,而是不着痕迹的靠上软垫,避开了他的手。
眼里瞬间闪过阴霾的神色,但很快了无踪迹,重元重新挂上笑脸。
“灵儿,你是不是觉得闷了?”挥退乐师,重元一语道中赵灵的心事。
果然,赵灵听他这么一说,立即靠了过来,虽没能如他所愿的靠进他怀里,但仍轻轻的扯着他的袖子,脸上满是期盼和欣喜。
原来,这辽国民风开放并不似中原般拘谨,对于王族家眷出游民间是极其普通平常的事。只是平时王公贵族虽然也偶有雅兴到民间游玩,但平日里杂务繁多,这样的机会很是难得。
而在宫中早已闷了多时的赵灵一听到耶律重元的暗示,心中早已经乐开了花。
想她在大宋时就是一个以“活泼”著名的公主,也是因为她天生耐不住关不了的性子让她总是背着内务府的管事们和婢女偷溜到街上,才认识了那天下无双的展昭和既让人讨厌却又忍不住去亲近的锦毛鼠白玉堂。
活泼的女孩儿家眼下已经把方才遥台思乡的愁绪给忘了个一乾二净,缠着她看起来对别人很霸道但对自己却一等一的温柔的夫婿聊起了街市上的热闹场景,脑海里已经幻想着把东市粘牙的酥油糖含在嘴里,把西市的跳马驹儿骑在身下的场景啦!
难道,大宋的公主就因为这点小孩子似的玩意就能把对家乡亲人故人的思念抛在脑后了吗?当然不是。
可是,这样一个流落在异乡没有半个亲人的公主,虽说是贵为大宋天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就算她明白再多的道理知道自己身上肩负的是使两个常年交战的国家通过和亲的手段达到和平目的的重任,说到底,却也不过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女孩儿罢了!
那活泼好动的天性,是不会因为对故乡的愁思和亲人的想念就被埋没了的。所以,既然身在此处,那也没有其它办法的要让自己尽量适应这里的生活。而百无聊赖的宫廷生活中,这难得的出游,自然是让公主期待万分的。
就在赵灵把自己的思念压抑到内心深处的时候,却怎么都不会想到,她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的人再不能体会到的欢乐,其实,就在距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
第二章 大荒
辽国皇都熵阳,占据三千多丈的皇城是它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恢弘的四方城都仿造大宋城郭,但却糅合了游牧民族奔放自由的特点,就近取自长白山脉的巨石铸造起高达百韧的城墙,青黑色的巨石城坐落在绵长的阴山龙尾,聚集无数宝气;左起,没有边际的延绵雪岭直刺九天苍穹。右尽,却又是一派无垠的大漠风光,广阔的平原充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一朝一夕烟。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猫儿,你看这夕阳,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看这血色的残阳?”
站在古朴庄严的青面兽饰纹宫墙上,昨夜最后的残雪终于随着东风落尽人间,草原乍暖还寒的春天终于结束,夏花竞相开放,春泥如今都已融化在肥沃的沃野平原。青色的宫殿和染上新绿的草原沐浴在一片金色的余辉中,光芒万丈的云霞下大地竟像是披上丰收的金黄。
展昭没有接话,只是迷醉的看着眼前壮阔的长河落日,看着草原千里闪着暮色金光,看着一队归来的骑兵穿过沉重的城门消失在熵阳城的落日里。
相较起身边一派轻松的白玉堂,他的心里,却总在七上八下的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