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卖的是M7B9四代,”仗剑者说,“劲儿很大,我用过一次,出来好几天找不着北,但也就这样了,从没想过会死人。”
确实,虚拟毒品对人体生物组织无害,所以政府一直没有纳入监管,也就是说,卖这个是半合法的。
“警察把我摁住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仗剑者愤愤地说,“在游戏里吃毒吃嗨了,丧失痛感反应被烧死,和我他妈有什么关系!”
有人发出嘘声,有人点头附和,仗剑者用他那只晶亮的独眼瞄着A:“说完了,长官。”
“好,”A只是简单地在本子上划个句号,“下一个。”
是0416,他下意识把目光往斜对面扫,一时间也分不出是看长官B还是0933,但那两人不约而同垂下了眼睛,仿佛内心里都当自己是主角。
“我……”他舔了舔嘴唇,“干黑道的,”一笑,“幕后那种,这几年一直玩菲尔币,赚了不少,杀过几个人。”
菲尔币是近几年黑市炒得很火的虚拟货币,主要用于非法结算,干这个的一般都挂着几条人命,过着大都会式的奢侈生活。
“几个人!”A笑了,嘲讽的意思很明显。
“二三十个嘛,”0416朝大伙看,“我不信这里我是最多的。”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有的惊诧,有的恐惧,显然不敢相信和自己坐在一起的是这么一个大佬,A不痛不痒地讥诮:“所以我说,监狱是个好地方——笼子里人人平等。”
0416还是笑,心里其实已经慌了,他不想让0933知道他的底细,特别是以这样一种刻板的方式,他偏着头,连余光都不敢去瞥他,这是B的主意,他能肯定,那家伙想把每个人都扒开,扒开了,就看得清了。
“我主要是党里没有过硬的关系,”他继续说,“像九千、无量海寿、大通那几家,不都没事儿,把我打掉了,生意照样有人做。”
“0416,”A及时警告他,“对党的宗旨、准则和成员进行污蔑,有三个以上证人,是十年以上的重罪,你已经擦边了。”
0416耸耸肩,不置可否,A接着说:“聊聊你上法庭那一票吧,大佬。”
0416的脸色变了,他们在压制他:“黑道的手段都差不多,没什么可聊的,”他不想说细节,不想让0933怕自己,他看向B,蜻蜓点水的一眼,却意味着恳求,意味着屈服,“我猜大家刚吃过早饭,也不想听。”
B浅浅地笑了,很矜持很漂亮,他摆摆手,A便把这一篇翻过去,叫了下一个。
下一个是皈依者,那副五官因为太鲜明,显得有些傲慢:“我去年杀了个人,”他无所谓地说,“处理尸体的方式特别了点儿。”
他停下来,观察大家的反应,发现大多数人没反应,除了0933,和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相比,那家伙都太柔弱了,不光是一双细手,还有明显过长的流海,和流海下胆怯畏惧的眼神。
“我女朋友,”皈依者避开他的目光,“不知道在哪儿认识个穷学生,背着我搞上了,我能怎么办,只有送那小子去死。”
情杀。0416瞥他一眼,这种人嫉妒心和占有欲都很强,所以……他偷偷朝B那边瞟,果然,B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盯上他了。
“反正就是杀了嘛,一击毙命,”皈依者亮了亮右手,像是炫耀,“然后跟剖野猪、野鹿一样,弄干净了用盐腌起来,放进冷库。”
0933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捂着嘴低下头,却看见旁边的B正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好像在忍耐某种情绪。
“我打断一下,”A适时叫停了皈依者,“根据0777号所谓‘女朋友’的证词,她和受害人才是恋人关系。”
四周立刻响起巨大的嘘声,好几个人都把拇指伸出来,齐刷刷朝下比划,皈依者让他们惹急了,像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大声嚷嚷:“她吃我请的饭,戴我买的珠宝,就他妈是我女朋友!”
他现在这副口气和上次集体谈话时完全不一样,那时的他缓慢、沉稳,这回嘛,算是原形毕露了,0416垂下眼睛,掩饰着可能不小心流露的笑意。
“对,老子就是喜欢搞有男朋友的,怎么样!”
皈依者和那些人七嘴八舌地吵起来,冲动之下他口不择言,“相爱有个屁用,还不是让老子分尸了……老子上头有人!老子杀人分尸判两年,你他妈过失杀人判七年!”
争论持续了好一会儿,场面很乱,A、B、C谁也不管,等这帮人吵得意兴阑珊了,才懒洋洋去叫禁欲者。老头子和上次一样,要水,端上水了,慢悠悠地说:“我和仗剑者的情况差不多,也是过失致人死亡。”
0416对他的发言毫无兴趣,他满脑子都是B和杀人分尸的皈依者。
“……我贪污的是虚拟世界的财产,但因为数额巨大,判了八个月,”老头子说得很平静,显然关久了,早看淡了,“还差三周就服刑期满的时候,法院发来一张传票,在虚拟社区被我坑钱的那个人,上吊自杀了。”
0416思索,B不是想找人吗,那就把这个“皈依者”送给他!
“他在虚拟社区是个大老板,但本人穷得叮当响,钱被我卷走以后,好像一直没翻过身来……大概心理崩溃了吧。”
这回没一个人出声,偌大的屋子安静极了。
“然后我就被转到边沁,判了个无期,那时候虚拟犯罪引发实际伤害的案子没有这么大的,我可能是倒霉吧,被树典型了。”
很简单一个故事,他讲完了,A接着叫下一个:“喑哑者。”
“喑哑者”三个字一出来,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只有弄火者惊慌得瞪大了眼睛,0416觉得这个人也没什么悬念,B一定会相信自己的话。
“哦抱歉,”A虚伪地笑笑,“记错了,是弄火者。”
尽管他这么说,弄火者也再没轻松起来:“我……我是因为绑架……”他开始流汗,脑门上湿得发亮,“绑了个女人,也没、没要多少钱,然后……”
“你在紧张什么?”A打断他。
弄火者空张了张嘴,绝望地看向0416,突然把拳一攥,颤抖着承认:“我撒谎了,我不是弄火者,是喑哑者!”
第一个承认撒谎的人,所有人都看向他,A的语气毫无波澜:“为什么撒谎?”
“上次你说……我们这些人在游戏里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仇人,”喑哑者揩一把额上的汗,“我……在圣徒岛出卖过很多人。”
A幸灾乐祸地翘起嘴角:“在座的有你出卖过的吗?”
“我不知道,”喑哑者懊丧地坦白,“我卖过太多人了,持弓者、聆听者、皈依者、虔敬者……所以我才撒谎。”
A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你看,说实话也没有那么难,是吧,”他像是意有所指,看向偷盗者,“下一个。”
偷盗者的神情怎么说呢,有点怪,不至于紧张,但惴惴的,像是想掩盖什么。
“偷盗者。”A不耐烦地催促。
没办法了,那家伙开口:“我……确实是偷盗者,这我没撒谎,”他看着大家,吞了口唾沫,“但是……”
0416觉得他仍然在撒谎,只是抛出众多谎言中的一个,暂时混淆视线。
“我不是因为偷东西进来的,”他耷拉着脑袋,“我……是因为……”他很踌躇,“因为强……强奸。”
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强奸”,这在任何监狱都是最下贱的罪,大伙纷纷朝他竖中指,仗剑者甚至朝他的鞋子吐口水,偷盗者没反驳,识相地保持了沉默。
A用教棍敲了敲椅子腿,四周稍静,他说:“要是有什么可怜的心路历程,这时候可以讲讲了。”这像是提醒,实则是嘲弄。
“也没什么新路历程,”偷盗者闷声回答,“我是后妈,小时候她老揍我,骂我没能耐,长大了,我就想在女人身上证明自己的厉害……”
“我操!”仗剑者想上去,被0416拉住,“欺负女人算他妈什么能耐,有本事你强奸我这样的!”
0416朝0933那边看,下一个是他,09是最高号段,那双细手,那片动不动就泛红的脸颊,他实在想不出他能犯下什么样的重罪。
“0933。”A终于叫他了,口气和叫别人时不大一样,有些轻蔑,又似乎很戒备。
0933并直了腿,拘谨地抿了抿嘴唇:“我进边沁的时候,只有十七岁。”
众人惊诧,未成年就被捕入狱,只有一个原因——0933缓缓说:“我是思想意识犯。”
0416蹙起眉头,思想意识犯……终身监禁,不可探视,没有记录和查看一切信息的权利,包括时事、信件、时间。
大家都是第一次遇见思想意识犯,好奇的目光几乎要把0933吞没了,他低着头躲避,轻轻地说:“中学物理课上,我写了一篇文章,叫《论现实世界的虚拟性》。”
犯人们听不懂这种东西,觉得大概是关于拟真游戏什么的,结果0933却说:“我讨论了我们生活的这个空间,是一个虚拟程序的可能性。”
这时A插进来,严肃地警告:“我提醒一下,0933陈述的这种思想非常危险,任何人不得对其内容进行思考、记录或转述。”
0416手心冒汗了,0933真的危险,不是杀几个人、卖几条非法代码的危险,而是动摇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世界的危险,他看着他,那么温吞,那么瘦弱,思想却宛如一柄利剑,直刺人类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