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有点儿吵吧?”邢纪衡出去把院门锁好,拎了壶热水进来,又反手将屋门也关死了,却还是阻隔不了胡同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没事儿,”安昀肃坐在桌前,手里拢着杯热茶,“过年总得有点儿气氛,你说就前些年那样,不放假不放炮,连春联窗花都不能贴,那还过个什么年。”
“倒也是,”邢纪衡给茶壶里添完水,也坐了下来,“过节就得有个过节的样儿。”
安昀肃忽然来了兴致,伸手戳戳他的胳膊,问了句:“诶,你还记着咱俩一块儿过的第一个年么?”
邢纪衡笑了笑:“怎么不记得。”
那还是民国的时候,邢纪衡跟家里的关系正紧张,两人相好以后便没回津城,在北平过的年。租来的房子里,摆满了年货,吃的穿的玩的,邢纪衡叫人搬回来时,安昀肃差点惊掉下巴。最开始,他以为是邢纪衡怕他觉得两个人过年不够热闹,才置办了这么多东西,后来才知道,邢纪衡在国外的那些年也都是一个人过的年,又或者说压根就没过过年,回国以后因为跟邢父互看不顺眼,连续两年春节都没回过家。他之所以今年弄来这么些年货,其实只是因为终于有人跟他一块儿过年了。
——两个漂泊孤独了多年的人,一起过了彼此人生中最像年的一个年。
安昀肃看着邢纪衡此刻一脸回忆的神情,忍不住又一次在心里感叹,自己究竟是修了多少世的福报,才能在这辈子跟这个人过到今天。
“纪衡。”
“……嗯?”
“春节快乐,”安昀肃突然举了举茶杯,“第三十六个跟你一块儿过的年。”
邢纪衡愣了愣,又一琢磨,可不是第三十六个春节了么——四三年到七九年——他随即也举了举自己的茶杯,应了声:“春节快乐,宝贝儿。”
第75章 第75章
宽慰别人时,人人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没人能逃得过这一劫,可换到自己身上了,却往往抱着侥幸心理,好像刻意不去想便永远不会发生一样。
可无论再怎么逃避,该来的总会来。
春节过后开春没几天,安昀肃因为同样的病第三次住了院,再也没能出来。这次犯病,比先前两次都要厉害。邢纪衡干脆直接请了假,那几天一直守在病床前,不顾来来走走探望的人,始终握着他的手。安昀肃已经不能说话了,仅剩的那点意识却也知道要回握着他的手,虽然几乎用不上力,却就是不松开。
邢纪衡看着病床上弥留之际的爱人,忍了又忍还是流了泪——他到底是没能好好陪上他一天,总想着正式退休了就好了,余下的日子两个人就能分分秒秒在一起了,却没想到分别的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
他还没跟他过够呢,怎么这个人说走就要走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守住了那个承诺——他给了安昀肃一个家,到了没走在他前头——在他有生之年里,身边始终都有他在。
办后事的时候,除了周松民两口子跟贺远他们三口,邢家的人也都出席了,连在部队的邢钧都回来了。邢纪衡没特别表示什么,但他知道这肯定是邢纪哲跟秦文玉要求的——如果当年没有安昀肃,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更别提还能有两个孩子。人活着的时候,做什么都不足以表达那句感谢,现如今人走了,更是无论如何也要送一程的。
下葬之后一个礼拜,邢纪衡便回了医院。周松民还劝他干脆趁这个机会直接退休得了,但他不敢——他不敢日日夜夜待在处处都留有安昀肃影子的家里。
连着好几天,邢纪衡完全无法入眠,六十多岁的人,就那么靠床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整夜整夜地回想着两人在这个家里度过的二十多个春夏秋冬。
想到恍惚时,眼前甚至出现了安昀肃的身影。他仿佛看见他伸出一只手,半蹙着眉对自己笑道:“坐地上干嘛,不嫌凉?”
邢纪衡惊喜地抬手去抓他的手,却连连扑空了好几回,这才蓦然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往后再也握不上他的手了。他垂着手臂,不知又呆坐了多久,直到哭够了,人才重新站了起来。
自那夜之后,邢纪衡便尽可能减少了待在家中的时间。看诊,值班,手术,带学生,他尽量让自己处在忙碌之中,也唯有这样,才能不满脑子都想着那个已经再也见不到面的人。
如此超负荷地工作了半年,邢纪衡终是在一次手术时倒下了——
相遇三十九载后,他跟他,于同样的一个初冬夜里,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
故去的人继续着他们的轮回,而活着的人终归还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四年,一九八三年春天,贺远跟苏倾奕搬家了。
说起来,贺远他们厂算是福利分房搞得比较早的工业单位,而且这回分的也不是过去那种筒子楼,是正经八百的单元房。为此厂里不少人都跟领导拼命哭诉自家困难,挤破了脑袋想落上一处。但这回分房跟往年都不一样,不再是看户口本上有几页纸,谁家困难分给谁了,而是按工龄跟职称走。
要搁以前,这类好事,贺远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压根都轮不上,现今得益于分配条件改革,却是分得了一套两居室。虽说房子面积依旧不算大,但位置正好处在学校跟厂子之间,搬家以后苏倾奕上班比以前方便了不少。
周松民虽然退休好几年了,按政策这回却也分了套两居室,跟贺远家就隔了一栋楼,两家来来走走反倒比以前还频繁了。其实厂里也不是从没分过房,但五六十年代的条件到底跟现在比不了——那时对很多穷苦百姓来说,有处栖身之所就不错了——能分下来的都是筒子楼,还不是免费住,同样要给国家交房钱。周松民两口子又一直没孩子,即便是分充其量也只能分得一间屋子,还不如他们租的平房住得宽敞,于是这么多年也没搬过家。但这回总是不同了,在异乡过了大半辈子,总算是真正有了处自己的家。
五一节那天,贺远三口在周松民家热闹一番过后回了自己家。转天还要上班,苏倾奕洗漱完准备回屋睡觉,见苏思远还跟客厅坐着,习惯性唠叨了句:“你也别睡太晚了。”
“诶爸爸爸,”苏思远连喊了三声,“……你等会儿再睡呗。”
“怎么了,有事?”苏倾奕纳闷道。
“呃……算是吧……”苏思远支支吾吾,“诶贺叔,你也先别走。”
贺远本来准备先回屋了,听苏思远这么一叫,只好又停住了脚,回身跟苏倾奕对看了一眼,俩人都一头雾水。
“来来来,坐这边儿说。”苏思远起身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把沙发留给了贺远跟苏倾奕。
“什么事啊?”苏倾奕狐疑地坐下,抬手捂着自己胸口开了句玩笑,“我怎么有点心慌。”
贺远虽没说话,却也面带几分警备地看着苏思远,那架势就跟以前每次等着他说老师请家长时一模一样。
苏思远让他俩盯得也有点不好意思,吭哧半天才说了句:“……爸,现在这工作我不想干了。”
沙发上的两人似是都没料到他想说的是这件事,不由都愣了愣,还是苏倾奕先回神开口问了句:“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苏思远含糊道,“就是觉着上班没劲……”
贺远闻言忍不住接话道:“你小子这才上班不到一年就喊没劲了?”
去年夏天大学毕业以后,苏思远被分配去了一所事业单位,端上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不论脸面还是工资都被无数人羡慕,现在冷不丁说上班没劲,苏倾奕总觉得事情没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皱了皱眉,问道:“跟同事相处得不开心还是怎么了?你想说服我们也总得有个理由。”
“真没你说的这些……就是干得没劲……”苏思远面色十分困扰地抓了抓头发,叹气道,“你们知道我天天上班都干嘛么?”
苏倾奕看了他一眼:“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唉……”苏思远垂头丧气道,“就是看报学习,写写文件,偶尔开个会,剩下时间喝茶发呆……爸,我觉着我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了,你跟贺叔都比我忙多了。”
“…………”苏倾奕垂着眼没言语。
贺远倒是回问了句:“那你不干这个,你干嘛去啊?”
这年头工作基本都是分配制,虽然也有不需要分配的,但那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单位,工资待遇更是没保障,找不着稳定工作的人才会去干那些。
“别问了,他肯定早想好了。”知子莫若父,苏倾奕先一步替苏思远回了话,又扭头冲他道,“说说吧,怎么想的。”
“呃……”苏思远听他爸这么一说,本来想了一肚子的话顿时卡了壳,反倒有点磕巴,“就……我想去南边儿……”
“说具体点。”苏倾奕瞟了他一眼。
“我想去深圳。”苏思远语速极快地秃噜了一句。
贺远正点烟,一时没听清:“去哪儿?”
“他说去深圳。”苏倾奕淡淡重复了一遍。
“哦,”贺远抽了一口烟,这才彻底反应过来,“诶,唐士秋不是也跟那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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