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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有幸 (丑橘一号)


  “……嗯。”过了好半天,贺远才回神应了一声。
  周松民走后,他在床边守了冯玉珍一个下午,连口水都没喝,就那么看着她。
  或许人在脆弱的时候便容易念旧,贺远想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尤其想起小学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贺绍峰都没有寄钱回家,也没有来过信。街坊小孩儿不懂事,玩闹时口不择言,非说他家穷就是因为他爹死了没人管他们了。贺远听了连架都没顾得上打,傻不愣登地直接跑回家问他妈是不是真的。结果气得冯玉珍头一回动手打了他,可转脸又心疼得不行,愣是把家里留着过年包饺子的面粉拿出来蒸了顿包子。贺远那会儿自是不明白他妈为什么脸色一会儿一变,只记得他撑得直打嗝时看见冯玉珍在厨房边刷碗边抹眼泪。那个背影直到现在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觉得他应该是想哭的,可不知为何,泪腺跟被堵上了似的,就是哭不出来。
  傍晚,唐士秋突然过来了——也不知是打哪儿得来的信儿,估摸着还是周松民下午回厂以后特意联系的——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情况,也没说太多话。
  再晚些时候,周松民从家带了饭菜过来,强按着贺远吃下去一些,又跟唐士秋在医院走廊争执起了晚上谁留下的问题。
  “明儿礼拜天,我又不上课,您厂里不是还得加班么,我留下正好。”唐士秋往墙上一倚,那架势明显不打算挪窝儿了。
  “那行吧,明儿晚上我过来替你。”周松民想了想,也没再挣,转脸又冲贺远提议说,“要不行回头让你师娘过来,都是女同志,照顾起来方便点儿。”
  “别了师父,”贺远赶紧摆摆手,“让师娘照顾奶奶吧,我自个儿能行。”
  “得了吧,还真能熬三宿不睡觉啊?”周松民让他赶紧打住,“你甭管了,我会安排。”
  等周松民走了,贺远把唐士秋叫到床边,小声道:“明儿你能替我去趟学校么?”
  “嗯?”唐士秋一愣,马上又反应过来了,“哦,是去找苏老师?”
  “嗯,”贺远点点头,“原来说好明儿去找他,现在这样……你替我跟他说一声吧。”
  “行,”唐士秋拍拍他的肩膀,“没问题。”
  一个不眠夜过后,唐士秋一早便回了学校。可让贺远没想到的是,十点刚过,苏倾奕竟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苏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陪陪你。”苏倾奕没问病情的事,具体情况他已经听唐士秋说过了,现下再问也不过是让贺远更难受而已。
  贺远打从昨天起就一直流不出来的眼泪,竟在听见苏倾奕这句话的瞬间,便一下忍不住了。他扭过头拿手背抹了两下。
  苏倾奕看得明白,他悄声把贺远拉出了病房,在楼道拐角处轻轻抱了抱他:“坚强点,我陪着你。”
  “……嗯。”
  于是,贺远守着他妈,苏倾奕守着他,直到周一早上才回的学校,傍晚的时候又过来了。
  “苏老师,你回去吧,你昨晚上就没睡了。”
  “你已经两晚没睡了吧?我不放心你。”
  “没事儿,待会儿我师父过来,你回去吧。”
  “贺远……”
  “其实我有心理准备了。”这两天守在病床前,从最初的不敢相信到慢慢接受,贺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苏倾奕心口也是一紧,两个礼拜前还在一起说笑吃饭的人,眼下就这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地躺在病床上,他心里不比贺远好受多少,可理智上也明白,倘若命就如此,谁都无力回天。
  没多一会儿,周松民来了。苏倾奕感觉自己留下确实不太方便,于是拉着贺远又嘱咐了几句,便回了学校。
  七十二小时过后,冯玉珍终是没能醒过来,就这么一句话也没留下地走了。待守过灵,二十九号那天下了葬。贺远家虽然亲戚不再,却仍有不少街坊跟工友帮着料理后事,想到这种时候苏老师在场难免显得格格不入,要是再碰见个爱嚼舌根的回去厂里一说,更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贺远实在不想自找麻烦,便索性没让他来。
  人活着的时候总是天各一方,眼下走了终于安定了下来——尽管贺绍峰去世的时候连尸首都没留下个囫囵个儿,葬的不过是个衣冠冢,可贺远还是将冯玉珍埋在了他旁边。
  不管怎么说,两口子总归是能做个伴儿了。
  “唉,也行了,”周松民挨着贺远站在墓前,感慨了句,“你妈这就算是走得没受罪。”
  “……师父,我想跟我妈说几句话。”
  “有什么话都倒出来吧。”周松民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带头领着其他来帮忙的人去了稍远的地方休息。
  余下贺远一个人静静地站着,片刻沉默后,再次跪了下去,终于开口道出了闷在自己心里很久的话,“妈……咱们贺家到我这儿可能就算是断了,我知道您肯定怨我……可我真的喜欢苏老师,我想跟他过一辈子……”贺远抬手抹了抹眼角,“……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跟您提过什么要求,我就这一个要求……您就应了吧?”说完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冯玉珍当然已经不可能再发表任何意见——贺远跪在原地最后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下定决心一般最后说了句,“您不言语……我就当您答应了。”
  当天忙完所有的事,贺远回家时已是傍晚时分,眼见离胡同口还有段距离,他隐约感觉前头好像站了个人,待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苏倾奕。
  “苏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你。”苏倾奕见人终于回来了,不觉松了口气。
  “你来多久了?”贺远边带着他往家走边问。
  “没多久。”苏倾奕笑着含糊了一句。
  贺远看了他一眼,没说别的,心里却明白他肯定来了半天了,不然也不会跑到胡同口等人,准是觉着一直杵在院门口站着不合适才出来的。等开门进了屋,他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满面心疼之色道:“你肯定等半天了,都怨我,没提前说今儿可能得晚点儿。”
  苏倾奕不在意地摇摇头,面上依旧是那副淡笑模样,接过水杯喝了几口,问:“伯母的后事办好了?”
  “嗯,今儿都办完了,”贺远转身坐回凳子上,也给自己倒了杯水,“我师父给请了假,过两天才上班。”
  “这几天……”苏倾奕顿了顿,“要我过来陪你么?”
  贺远看看他:“你乐意来么?”
  苏倾奕笑了下:“你想让我来么?”
  “这还用问么,我想天天跟你在一块儿。”贺远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跟前,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身上,“以前还不觉着,这几天屋里只剩我一个人,感觉真冷清……没人跟我说话,也没人唠叨我。”
  “以后我跟你说话,”苏倾奕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唠叨你。”
  “那你可得说话算话。”贺远略带哽咽的声音闷在衣服中间传了出来。
  苏倾奕笑着应了一声:“算话。”话音刚落便感觉自己身前有些发潮,他意识到贺远哭了。这还是贺远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没有声音,只肩膀微微发着颤。
  苏倾奕没有再说话安慰他,只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他的背,无声地告诉他——他还有他。
  过了一会儿,贺远慢慢平静了下来,从苏倾奕身前起开时,脸上已看不出泪痕,唯有眼圈红红的,带着鼻音傻愣愣地囔囔了句:“我还没见过你唠叨呢。”
  苏倾奕闻言笑道:“你真想我唠叨你啊?”
  贺远吸了吸鼻子:“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当晚,两人早早地洗漱完躺下了。贺远给苏倾奕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还讲了很多冯玉珍的事,最后内疚地总结了句:“我妈这辈子真一天福也没享过,净受累了。”
  “只要你好好的,”苏倾奕伸过胳膊,头一回揽着贺远的肩膀把他拢在自己身前,“她会安心的。”
  贺远默了默,抬手回抱住苏倾奕,脸闷在他胸前点了点头。他本以为回忆这些往事总会有几分伤感,可不知怎么的,当下却只觉得心静了下来。
  或许人都怕死,但真正怕的却不是死亡本身。我们怕的无外乎是两样:怕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们在乎的人;怕我们在乎的人会忘了我们。
  其实活着的人也一样,怕独守着一份怀念。日子一久,故去的人便在我们的记忆中逐渐朦胧。但若是这份怀念能讲出来,有人听,又仿佛故去的人并没有真的离开,依旧活生生地待在我们的记忆里。
  这一夜,贺远睡得很沉,这是他打冯玉珍住院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转日一早,苏倾奕临上班前,贺远拿给他一串钥匙,嘴上没说什么,可苏倾奕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收下了。
  他出门后,余下贺远一个人在家,默默坐了挺长时间,再起身时深深呼了口气,终于下决心把冯玉珍的东西一样一样整理好,原样收了起来,边收边在心里跟自个儿妈说:“妈,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过下去的。”
  当天下午苏倾奕只排了一堂课,课后回宿舍收拾了一些常用的衣物跟生活用品,正准备出门的当口,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贺远:“诶,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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