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矮身冲进厨房,哐当抽开冰箱门,整整齐齐一排茶罐。六安瓜片西湖龙井五峰毛尖太平猴魁碧螺春等等,绿茶种类齐全得宛如教科书。
我气得浑身都在哆嗦:“……你把绿茶放冰箱,为什么不放冷藏放冰冻?”
我爸反问:“绿茶不就应该放冰箱吗?”
“可是应该放冷藏!”我跳脚。“茶叶适宜储存温度是零到五摄氏度,低于零下茶叶会被冻坏的!还有普洱茶饼,你都不裹好放在牛皮袋里,散茶甚至没有密封!你你你你们,暴殄天物!”
我一边满地乱窜一边把茶叶都用恰当的方式分类重新储存,累得满头大汗,一边忙活一边抱怨:“你们从来没有跟我说家里有这么多茶!”
我爹特别委屈:“你也没问啊。”
我妈给他帮腔:“是啊,你爹喝了那么多年茶你也没有一点感觉?”
我愤怒地指了指茶几上的紫砂壶:“你一定要提醒我我爹用紫砂壶泡了十年红茶的事实吗?!”
场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连连摇头:“以后出门别说你们儿子学茶,丢不起这个人。”
我妈急中生智,赶紧开启别的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对了,刚才说给你看你奚叔叔送你的茶还没看呢,来来来咱们去卧室……”
我妈从我的书架上拿下来两个金属茶罐,我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安吉白茶?”
“对啊,”我妈说。“这个你知道要怎么泡吗?来泡给你爸妈尝尝,展现一下你学茶的学习成果!”
“不就是个白茶吗,”我鼻孔朝天。“我们茶舍主人最喜欢的就是白茶,泡白茶完全小菜一碟!”
说着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去客厅了。
我们家泡茶多用茶壶,很少用盖碗。不过叶清友也说过,白茶用茶壶泡完全没有问题。虽然原则上每把紫砂壶都应该只泡一个固定的茶类用以养壶,但是想想我们家的紫砂壶应该都是杂食茶壶了……也没什么原则可言。
我随便挑了一把顺手的,洗壶烧水温杯洁具,并且开封了这罐安吉白茶。
可是我打开一看,皱起了眉头,察觉事情并不简单。我平时看见的白茶都是福鼎白茶黑黢黢这样色儿的,白牡丹青天白地这样色儿的,这种干茶发白、青翠细嫩的,还是第一次见。不说全是茶芽芯芯,至少也是一芽一叶的选料了。
该不会是类似白毫银针或者贡眉这样的茶品吧。
我一边心里困惑,一边用白茶标准的壶泡法泡了一壶茶汤出来。汤色清澈明亮,香气清爽,感觉就是好茶。我喝了一口,嘶,甘甜清冽,有点草香气,不像是白茶的口感。
我爸妈也喝了这个茶,我问他们感觉怎么样,我爸砸吧砸吧嘴:“有点香气,但是没什么味道啊。”
我说:“我感觉不对劲。你们等等,我查一下。”
我掏出手机,查了一下安吉白茶。
百科名词解释:安吉白茶,产于浙江省安吉的一种绿茶。因茶叶嫩叶纯白而被称为“白茶”。
我:“……”
智障可能是会遗传的。我爸用紫砂壶泡红茶,我他妈用紫砂壶泡绿茶。
我妈似乎察觉我表情龟裂,凑过来看了一眼。随后她慢吞吞地坐回去又喝了一口茶,掷地有声地说:“以后出门绝对不说我儿子学茶,丢不起这个人。”
我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
被我妈一顿调侃之后,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叶清友是多么和蔼可亲温柔动人了。离开和光的第一天,想他。
于是我抄起手机给叶清友打了个企鹅电话。铃响三声之后,语音接通,叶清友温和的声音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说叶师兄,我讲个笑话给你听。
鱼香肉丝没有鱼,蚂蚁上树没有蚁。老婆饼里没有老婆,安吉白茶不是白茶。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三秒之后,对话框里满满一排他发给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中午去楚庭酒家吃(jie)饭(ke)。
我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给我送了很多茶叶地奚叔叔,他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三十出头,完全不像一个奔五的中年男人。他一见到我就走过来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哎哟嘉嘉,好久没见到你了!长高了不少嘛。叔叔给你带的茶喝了没,感觉怎么样啊?”
我连忙点头:“喝过了,很好喝,谢谢叔叔。”
“叔叔那里茶多着呢,下次都给你带过来。”他说完,又去跟我爸聊天。“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嘉嘉都已经长成大男孩了……唉。看见嘉嘉就想起我们家小鱼……”
我爸一愣,问:“怎么,小鱼还没找到?”
奚叔叔苦笑着摇摇头:“整个人蒸发了似的,上哪找去?说是见义勇为的时候摔进下水道被卷走了,这孩子也真是,干嘛多管闲事呢。我还好,我老婆现在一看到小米就哭,哭得那个伤心啊……”
我小声问我妈:“奚叔叔说的是他儿子?”
“对啊,你不记得了?奚叔叔家的双胞胎,跟你一个年纪的。”我妈说。“你小时候可喜欢跟那两个哥哥玩了。去年你奚善哥哥也是读了艺术,跟你考上了同一所美院,要不是人突然失踪了,现在说不准是你同班同学。”
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奚叔叔家的两个儿子奚善奚良,善哥名字谐音“鳝”所以被称为“小鱼”,良哥谐音“粮”所以被称为“小米”,小时候我经常跟他们一起在大院里捞蝌蚪玩。
我爸赶紧劝奚叔叔:“吉人自有天相,没找到说不准也是好事,至少还是有个希望在的嘛。”
“对,对。算了,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咱们聊聊别的。”奚叔叔摆摆手。“谢老二呢?今年咱们兄弟聚的时候总没见到他来。”
我爸在家里排行老大,奚叔叔说的“谢老二”就是我二叔,过去和奚叔叔也是战友,后来转了业。提到他,我爸妈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迟疑的神色,奚叔叔有些疑惑地又问了一句“怎么了”,我爸咳了一声:“……进去了。”
“什么?进去了?!”奚叔叔此惊非同小可。“他平时看起来挺规矩的啊,难道有人给他穿小鞋?”
“那倒也不是,”我爸有些艰难地说。“他前几年犯了桩不小的事儿。最近反腐倡廉,说不留余地,不搞既往不咎,他不知怎么底子都被人掀了起来。”
“他到底弄了多大的事,连我们兄弟几个都捞不过来?”奚叔叔不敢置信。
我爸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干了些什么,他一向有主意,很多事情都不肯跟我说,连他出事的事情都是另一个老战友告诉我的——据说是他不正当收入太多,前几年就一直在做茶叶这一块,炒普洱来洗钱。尾巴没收拾干净才被人抓到了把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叶清友曾经落寞地对我剖白过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回响在我脑海里。
“我家里经营的是白茶的生意。二零零四年的时候普洱茶开始被炒作,一直到二零零七年价格疯长,售出一饼几十乃至上百万的天价。”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普洱茶风靡市场,开始挤压其他茶品的生存空间,黄茶茶类以及其他小众茶品在此压迫中相继没落,我父亲经营的白茶茶厂也因此一度倒闭。”
“那时候我父亲便逼着我跪在祠堂前发誓,尽此一生,不会再碰普洱茶。”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真相偏偏会是这样……
我仿佛平白遭了一记晴天霹雳,魂魄震悚。我真是恨不得自己在这一刻立马聋掉,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听见过他们刚才说过的话,或者是我刚才产生了什么幻觉做了可怕的噩梦,只要清醒过来就一切如常。
我用力掐了自己手背一下,红了一片,没醒。
我妈也许是发现我的脸色实在太难看,关切地问:“嘉嘉,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我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摇了摇头,克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没什么,可能是昨天赶路回来没休息好,头有点晕……我一会吃午饭能先回去睡午觉吗?”
我妈看了看聊得起劲的我爸和奚叔叔,点点头:“好,你赶紧多吃两口,吃饱了自己先回去。要不要我送你?”
我低头扒拉两口饭:“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酒敬过三巡之后我跟桌上的长辈又挨个敬了一杯,道了声歉并说我身体不适先行告退,然后自己搭车回家。一进家门我就扑向那个存放茶叶的储物柜,打开柜门,馥郁茶香扑面而来。
我终于知道我们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上好的茶叶了。
刚才喝下去的酒全部一起涌上头,胀得我眼眶鼻腔一起发酸,眼泪噼里啪啦就掉了下来。
叶清友曾经说过觉得我身上有茶缘,我对茶的亲和力、对茶的感知力和自信远非一般人可以比拟。但是我不曾想过我的茶缘原来还是一份孽缘,我所有引以为傲的幸最终都将反向为不幸的利刃加诸我身。当我知道这些茶的来历、知道他们背后是黑暗与别人的血泪,曾经喝下去的所有佳泉清茗都像啖肉饮血。
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终于再一次认识到,我和叶清友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命运从来都不会公平,我们从出身开始就隔有天堑之远。他身无尘埃不染杂念,清高隽永,可以一意专注于自己的道路。可我生来就深陷泥沼里,即使我不屑一顾,也不能从孕育了自己的污秽中脱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