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最珍爱的人,才会露出如此的深情。
这份深情早就如紧缠的细韧蛛丝,将仍然活着的人割裂得遍体鳞伤。
孟泽有些庆幸在最后林一立身边有他陪着。
也让他再一次见到了岑枝的笑容。
约莫九点的时候,他回到了家。
徐咪咪老早坐在玄关处等他,孟泽蹲下来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你爸爸呢?”
小猫软软地叫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朝他摇摇尾巴,孟泽抬头,徐更不知何时就站在了他跟前。
“饭菜热好了,林导那儿东西多吗?”六点王姨就已经做好了晚饭,电话拨过去也是关机,估计是孟泽手机没电了。
“他那儿其实没什么东西,有一些简单的照片之类的,还有电影的剧本,我已经拿回来了,”孟泽道,两人说着走到饭桌前,“你吃了吗?”
果不其然,徐更摇头,孟泽便给他盛了碗汤:“那赶紧吃吧。”
今晚的菜色很丰盛,都是他平时爱吃的东西,可饿了一天,他此时也没什么胃口,看着色泽鲜亮的佳肴,他却觉得索然。
徐更喝了两口汤暖胃,见孟泽捏着筷子似乎没有下筷的意思,只是盯着某个地方出神,便出声道:“还是林导的事?”
孟泽彻底放下了筷子:“林导和你提起过岑枝吗?”
“岑枝……杜岭?”徐更眉头一皱,旋即了然,“之前我见他看你的神情不太对,问过他杜岭是不是有原型,他虽然矢口否认,但我觉得可能半真半假,怎么了?”
原来不是林一立将心事藏得太好。
他其实没有藏,只是岑枝对他来说就像一道刻在骨头上的深深伤痕,再不会轻易将自己的皮肉拆开。
那样小心翼翼的眼神,如同在拼凑一个破碎的灵魂,可孟泽当时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剧本是岑枝的遗作。”
想到他也许演的就是岑枝的一生,他的嘴里就一阵苦味。
电影和现实相比,后者却往往更加残酷。
林一立的手稿最后一页没有眼泪。
字迹也更加清晰,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
“你走得太急,下辈子要记得等等我。”
人的一生太短,短到来不及长相厮守,要用电影让岑枝才有一个永远。
71
“原来是这样,”徐更没再动筷,“所以电影一拍完,他大概就打算走。”
他只知道《梦中人》这个剧本在林一立手里压了很多年,如果不是因为实在走投无路,林一立不会找上他徐更,更不会被迫接受潜规则。阴差阳错,反而找到了与导演逝去的爱人最相似的演员来出演。
命运从不慷慨,指引着他完成了多年来的夙愿,又给了他一场无法挽救的意外。
林一立当时驾驶的车后备箱里放着他轻巧的行李,却没有一样与岑枝相关的东西,也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临时从机场掉头,灾祸也接踵而至。
“我好像没有对你说过,林导大学毕业之后去了巴黎进修,可没有拿出作品,中途就离开了学校,也许当时岑枝也在那里。”
林一立的教育背景其实很辉煌,国内一流名校毕业,被极力推荐到巴黎学导演,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如果他能顺利修完学业,哪怕灵感枯竭、江郎才尽,也不会像他这二十年来一样,缩在城市狭小的一角,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
可惜造化弄人。
“他是哪一年的学生?”孟泽问道。
“九五入学,九六年二月退的学。”
孟泽心里却一紧。
他这些天来过得恍惚,竟然连时间也忘了。
今天是2016年2月14日。
岑枝逝世的二十周年。
所以无论如何,林一立也要拍完《梦中人》,然后到爱人长眠的地方与他相见。
浮浮沉沉二十年,为的就是他们都没能抵达的这一天。
这顿饭开始得仓促,以沉默结束。
孟泽上楼洗澡,徐更则去了书房。尚在假中,每天的工作量其实很少,徐更也就因此得了清闲。
书房的沙发上放着两个中等宽度的长纸盒,装的是徐更之前向老裁缝定制的礼服。
老裁缝今天亲自送到锦苑来,就是想亲眼看看他们试穿的样子。
适逢的时机不佳,林一立还没过头七,孟泽不在,徐更情绪不高,但对方难得来一次,也不好扫了老人家的兴。
通体黑色的无尾礼服,比起夜间穿着的燕尾服来说没那么死板,难免少一份正式,于是便在驳头上下功夫,枪领以缎面制成,剪裁一向干净利落,显得高雅大方。
尺寸很合徐更现在的身材,他不算太高,头顶刚刚过了一米八的身高线,胜在比例好,肩宽腿长,瘦下来后也没偷懒懈怠,一身肌肉流畅紧实,比不得标准男模,赏心悦目也是足够。
老师傅满意地点点头:“很不错,我就知道你是支潜力股,到时候我得来讨一杯酒吃,百年好合放在那天,今天就先祝你们长长久久啦。”
长长久久,也是最好的祝福。
徐更心里一暖,走过去感激地与老裁缝拥抱,十分郑重地说了一声谢谢。
送走老人家之后,徐更又将礼服换了下来,重新放进了盒子里,告诉自己急不得。
即使今天是情人节,说到底也只是普通的一天。现下不适合玩浪漫,但他还是让王姨做了孟泽平时最喜欢的菜色,在第一次上菜的时候点了颗小小的香薰蜡烛。
毕竟是他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情人节,他本着私心,也想低调地稍微庆祝一下。
饭菜凉得彻底,蜡烛也燃尽,空气里飘着幽幽暗香。
二十年前的这一天,有人浓情蜜意,也有人阴阳相隔。
窗外夜色很浓,见不到月亮。
徐更站在窗边,任风吹散一声长长的叹息。
72
徐更没在书房待太久,他回到卧室,孟泽就坐在床边。
他头发上仍有水珠,凝在一起浸湿了衣领。
徐更取了张干燥的毛巾,走过去半跪在床上替他擦干。
孟泽的发质很好,软硬适中,乌黑得发亮。徐更动作很轻,每一缕都仔细地摩挲几下,手碰上去润而不湿,才换下一处继续。
他感觉自己的手腕突然被捉住:“我们谈谈,徐更。”
徐更就半跪着的姿势改过来,坐到孟泽身边。
“我想带着林导去巴黎。”
林一立永远错过的那趟航班,他想带着他赶上去。
徐更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我派人去找岑枝的墓……”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孟泽很快阻止他,“我知道靠我自己可能会多费一些功夫,可过我自己这一关,还得我亲自来,对不起,徐更。”
这些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却怕辗转反侧吵醒枕畔的徐更,更多的时候是僵着一个姿势睁眼到天亮。他只要一闭眼,就会陷入无休止的噩梦。
他反反复复地梦到他父亲去世的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他站在那段死亡之路前,亲眼看着那辆车的轮胎打滑、撞击、侧翻,他听到那时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时的自己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强撑着不流下眼泪,跟着警察去确认尸袋里静静躺着的人。
拉链缓缓拉开,里面躺着的却是脸色灰青的徐更。
他嚎叫着扑下去,怎么也触碰不到徐更,然后在心脏的一阵抽痛中醒来。
浑身颤抖着,后背发凉。
徐更就在身边,近在咫尺的人,他却觉得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他意识到自己被一个结绑住了,而能解开它的只有自己。
可对徐更来说,太不公平。
明明迈不过心里的坎的是自己,却要徐更妥协。
徐更胸中有过惊涛骇浪,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化作一声苦涩的叹息。
“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他挪了挪身子,轻轻吻在孟泽干裂的嘴角,“我爱你。”
林一立头七之后,孟泽带着他的骨灰离开了这片土地。
他没有带太多的行李,思前想后,还是将徐更放在床边的那只猫咪玩偶带在了身上。
徐更没问归期,孟泽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够什么时候回来。
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找另一个孤苦飘零灵魂的栖息之地,无异于大海捞针。唯一知道岑枝墓地的人,如今也已经永远沉睡,更是雪上加霜。
无论如何,他想让那两个人再度重逢。
春节假期接近尾声,路边还挂着很多红灯笼,徐更又回到公司,站在透亮的落地窗前看着城市里的张灯结彩。
一阵很有节制的叩门声响起,他转过身来:“请进。”
年轻的助理开了门:“您吩咐的事我确认过了,十四号那天傍晚孟先生去了一家私人心理诊所,和他同行的是程锡先生。”
孟泽走后,徐更让魏鸣调查了一下孟泽的行踪,顺带的也查了程锡。他的切入点找得不错,孟泽为了向徐更保密,特地找了程锡,可到底徐更手腕更高一筹,刨根掘底。
徐更点点头:“嗯,结果如何?”
病历一般是绝对保密的,而徐更持有孟泽有效证件的复印件,伪造委托书不是太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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