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说牢固也牢固,说淡薄也淡薄。
他和黑羽能凭着这一年的磕磕绊绊与相互搀扶,短时间内结为生死之交。黑羽为自己开枪杀人,现在自己又为黑羽两肋插刀。而黑石和老蛇相依相伴那么多年,隔三差五就躺在一起,两人却未曾推心置腹,一个控制着另一个,另一个又时时想着反咬。
犬牙曾经听阿金说过,苦难时恩情很昂贵,能给你一抔米就已经把你当至亲挚友,这感激你能记一辈子。和平时恩情却很廉价,前一秒你刚把他从沟里拉出来,下一秒他就能借着你的力爬上来,抬脚再把你踹下去。
所以对北风和九万的不动作,犬牙也没有记恨。北风能出言提醒他多注意,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犬牙的运气到底用完了,他在生死线上走了那么多年,每一次都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但这一回,恐怕他再难避过去。
于牢房内待着时,犬牙不太能感觉到时间的流动,他只知道自己是在夕阳西斜时被带出去的。
牢房有一个小窗户,高高地悬在墙面上。每一天犬牙就根据光线射进来的角度和颜色来判断时间,而铁门打开时,它正好在铁门上打出一个漂亮的橙色的正方形。
他们给犬牙解脚镣,上手铐,再戴上头罩,押着他从升降机落下,再推进一辆车里。
上车后犬牙仍然迷迷糊糊地睡去,直到有人把他从车里拽出来,再一路往地下走。
犬牙始终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能闻到周围味道的改变。从远郊的青草香,到马路的烟尘味,再到酒馆里的酒和烟散发的腥臭,最后到地下拳场休息时里压抑湿闷的空气。
这一路走来不知道花费了多长的时间,但犬牙没在位置上坐多久,就开始听到了屋外的吵闹。
拳场和酒吧一般在晚上十点之后才活跃,先让大家喝两个小时热热身,过了十二点,节目才正式开始。
犬牙就这样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听着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他的心跳一会加快,一会变慢。即便已经得知自己的结局,但在临死之前仍然会无法自控地恐惧。
恐惧的力量何其强大,就算身上披着厚厚的军大衣,犬牙仍然不停地哆嗦,又不停地冒冷汗。
当他头罩真正被取下时,他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周围的光线。
站在他旁边的有四个人,一个看上去是拳场的管理者,他把一条大裤衩丢给犬牙,让他等会换上。
两个是持枪的侍卫,现在他们已经换上了便服。一人上前给他解手铐,一人始终举枪对着他的脑袋。
还有一人,就是黑石。
黑石穿得很随意,看上去不过也是一个来凑热闹的顾客。他的皮衣还散发着一点点的油味,硬底靴面上一尘不染。
他掏出一包烟丢给犬牙,再抛给他一个打火机。
“享受一下吧,”黑石淡淡地说,“你剩余的时间不多了。”
第177章
事后犬牙回想,那一天他一定扩充了脑容量。有很多他曾以为自己忘却的记忆纷纷苏醒,轮番地在挨揍的过程中于眼前一幕一幕地闪过。
是的,他上场就是挨打的。
他换上裤衩没多久,就被带了出去。门一开,排山倒海的声音和气味就朝他涌来。他的耳边瞬间充斥着几乎把耳膜震破的喧嚣声,鼻子里塞满了各种烟臭、酒臭和汗臭。
他们是没有擂台的,只有空出来的一个凹槽,像极了在流放岛的坑洞。
光线打在凹槽里,而观众则坐在黑暗中。
犬牙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能依稀见到挥舞在他们手中的橙色烟头,还有一个闪烁着荧光的指示牌。指示牌上只有代表他们裤衩颜色的标识,没有参赛者的名字。
犬牙是红色的,对方是蓝色的。
他觉着自己像一只被关到笼子里的蛐蛐,外面的人类拍着桌子叫喊,一下一下震着桌边的金币。金币在他的耳畔碰撞着,发出既尖利又美妙的声音。
和犬牙对垒的是一个体型差不多的男人,犬牙苦笑了一下,如果换做平时,或许他三两下就能搞定。毕竟对方是没法成为佣兵才来这里,而自己可在佣兵团队混了好几年,还混得有模有样。
可现在,犬牙却像看到了怪物。
铃声一响,那怪物张牙舞爪地朝犬牙扑来,他像熊一样朝前猛冲,将自己的腹部全部暴露在犬牙面前。
犬牙天真地以为这第一下总能击中对方,毕竟一拳砸在毫无遮挡的肚子上,就像拿气枪打十米外的气球一样简单。
可谁知犬牙铆足力气出拳,拳头砸在对方腹部的一刻,他竟瞬间像触电一样,顷刻间周身疲软。那奇怪的感觉从小臂开始扩散,尖锐的痛麻竟一路攀上了他的肩膀。
他就像一拳砸在了墙壁上,整个手臂都颤抖不已。
而对方只是稍微停住了脚步,见着犬牙这一拳一点力气都没有,反手就把自己的拳头扫在犬牙的面颊。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犬牙的眼睛看不清了,两耳也开始耳鸣。
不知道究竟是那些慢性药起了作用,还是这一拳实在太正太有力,也有可能两者都有关系,使得犬牙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
他不敢再贸然反击,而是左右闪躲起来。
对方的拳头虽然重,但灵活度却不够。每一次出拳收拳耗时很长,也不怎么会用腿配合。犬牙大概知道为什么他没能被吸纳走,这人就他妈一身的蛮力,和犬牙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可是似乎黑石就是故意安排这样的人和犬牙交手,说到底这种人一旦抓住猎物,就会像疯子一样砸击,即便犬牙比对方灵活很多,但只消中一拳,他就能因浑身被电流通过一样的剧痛而恍神几秒。
几秒钟对搏击中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长了,他会让犬牙躲不过下一次的进攻,从而更加恍惚,然后便是第三次,第四次——这是一个极其惨烈的恶性循环,犬牙将像一块砧板上的肉,被对方一下一下捶成烂泥。
开场不过五分钟,犬牙的脸上被砸了两拳,每一拳都他妈砸得他满眼金星,硬是从他脑海中生生地砸出人影。
第一拳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姑娘,第二拳让他想起了刀疤。
他记得刀疤颧骨上也有一道这样的疤,但不太显眼。因为他脸上有一条更可怕的增生,盖过了其余小伤痕的风头。
那增伤看着像是用刀劈砍留下的,多年过去也没有消退的迹象。
刀疤说这一刀是被他女人划的,他这辈子遇到过很多女人,但只有一个最为生猛,也给他的心灵和肉体留下了永恒的烙印。
他说他有多爱她,就有多恨她。
爱,是爱她和自己一样,坑蒙拐骗,无恶不作。他们会在酒吧里做爱,在小巷里做爱,在汽车旅馆里做爱,甚至在电影院里做爱。
女人放浪地在他身上起伏,无所顾忌地呻吟喘息。而他则手持两盏灯,驰骋得不亦乐乎。
在那个女人身上,他得到了这辈子没法再法替代的快感。可偏偏他又恐惧着这样的爱意,让他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想逃走。
女人是在一天傍晚找上他的,那时候他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两个礼拜。他的房门突然就被踹开了,当时他的身下还有另一人在娇喘。
女人径直地走了进来,也懒得骂人,左右看看,抓起旁边的水果刀就朝他刺去。
刀疤自然躲开了,脸上只留了这么一道疤。他一骨碌从床上滑下,二话不说便跳窗逃走。他连衣服都是后来一边跑一边偷的,就这么狼狈地在外头耗着,等到午夜过后,才战战兢兢地回来。
他是活下来了,但他床上那一个姑娘却没跑走。等他回来时,姑娘已经和床垫融为一体。她身上被扎了几十刀,墙壁、桌面、地板,到处都是血迹。而躺在床上的她则皮开肉绽,不成人形。
持刀的女人却已经走了,水果刀也没带,任凭它扎穿姑娘的眼窝,直直地竖在那里。
刀疤说这个女人是可怕的,但他还是爱的。他不想再见到她了,可是却不妨碍他想着她自读。
对方的一拳似乎把犬牙的颧骨砸裂了,那疼痛真就像被刀劈砍一样。不过犬牙知道这不美观,他万不能得到像刀疤脸上的那条一样,极其帅气又极其丑陋的伤痕。
第178章
挨了两拳过后,犬牙有些站不稳。他的肚子也被膝盖狠狠地撞了两次,然后一记勾拳让他把舌头咬破,再将他掀翻在地。
这时候,他的眼前飘过了另外的人影。
那人走过来,蹲下来,拍拍他的脸,伸出几根手指,问他——这是几?
那是白面。
犬牙笑了,这是白面和他真正有接触的一次。
他们一起躲在小丘后面玩了点东西,犬牙不怎么玩,整个人飘飘忽忽。一会像钻入云端,一会又遁入地下。
他觉着自己在开一辆过山车,方向盘太他妈灵敏了,每一次想改变一点点航道,都给他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最终他闭上眼睛,恍恍惚惚地靠在草面。扎人的草地也变得松软,就像一块绿色的、厚实的天鹅绒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