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金风细雨楼初建,苏幕遮身死之时,谁能想到如此情状?
庄周一一回应,神色却无半点无奈。
无非人情如此。
白愁飞坐在一边,看着苏梦枕道:“他当日是见龙在田,今天是飞龙在天。他的身后将有无数豪杰为他披荆斩棘,便连我也是其中一个。”
王小石道:“我们是兄弟,自然要同进退。”
“兄弟?”白愁飞嘲讽一笑,他额上的红痕还未消去,如此一笑,顿时透出一股傲慢邪异。
“可我偏偏不愿意做他的兄弟,更不愿意作他那身后的豪杰中一人!”
“要做便做那与他一样的英雄!”
灯下的男子眉如柳刀,目如锋刃,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狠戾。
王小石在他身边,登时吓了一跳,唤道:“二哥!”
白愁飞听见他的喊声,回过头来,那眼里的业火生生唬的王小石一手抓到了刀上。
“什么?”
“二哥,人生在世,各有位分,各有机缘,何必强求?人人都去当英雄,世上能容几个英雄?不错,豪杰为英雄卖命,但世间好汉、死士,也为豪杰效力,这样大家才能有所作为。说到头来,我们谁都不是英雄,只是我们的人生有所执着,有所选择,所以才显得特别凄厉一些而已。在时局大势里,起落浮沉,冲击成浪,或幻化为泡沫,有谁能做得了主?”王小石回过神来,道。
“况且你我三人于这漫漫浮生中相遇,结为兄弟,自当好好珍惜,如何能说出不作兄弟这般话来!”
“大哥本就已被花无错背叛一次,若是再听到你这般话,必定更加伤心!”
白愁飞默默听着,忽然哈哈一笑。
“王小石啊,王小石,你当真是这天下第一的蠢石头!”
“你当真以为他不知道我的心思吗?”他笑罢,又道:“他比谁都清楚!”
“早晚有一日,我们会只剩下了两个人,在一个铁笼子,或是在一条狭道上,不是非分个你死我活不可,就是必须要相濡以沫。”
“你就等着看吧!”
王小石本想再说什么,但一眼看见唐宝牛、张炭、温柔、雷纯和名老丐走了进来。
他也便不再说了,冲着他们说道:“你们来了,大家都为你们捏一把汗。”
温柔眼圈一红,正待说话,忽听张炭叹了一囗气道:“你们这算是厌功宴?”
王小石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张炭又道:“你们打胜了,开的是庆功宴,他们打败的,不知开什么宴?”
雷纯的嘴角忽然有一丝笑意。这笑意的美丽,令人感到震怖。
雷纯仿佛全身流露一种残酷的美,美得分外残酷。
她看着庄周,只看着庄周。
庄周正向着龙八爷送的那棺材走去。
他抬起手,一寸寸的抚摸着棺木,馆上的浮雕微微摩挲着他手掌,庄周甚至生出一种灼热的感觉。
‘你犹豫什么?’脑海里主神淡淡问:“我说过,这一切对你来说,不过一场幻梦,这里的每一个都是披着人皮的话偶,并不存在。”
‘主神,’庄周在心里缓缓笑开,他问道:“你曾经作为人的形态生活过吗?”
‘有。’主神淡淡道。
‘那是什么感觉?’
‘不记得了。’
‘因为没有价值。’
‘没有价值?果然像是你所说的话,不过你也应该知道,只要是人类,总有犹豫不决,脆弱不甘的时候。’
‘你不需要是人类,你也不再是人类。’主神毫不犹豫的回答道:‘你只是一个工具。’
‘你若坏掉了,我就找下一个。’
庄周笑了,笑得森寒无比。
‘的确,我只是一个工具……’
此时,雷动天带着五堂弟子已然杀到金风细雨楼的堂前。
刀,从庄周的袖口飞出,恍如一场艳遇。
一刀下去。
馆断人断!
馆里的人是谁呢?
师无愧!
白愁飞只觉得那一瞬间苏梦枕的手都在颤抖,甚至连身子都像是要倒下一样。
一刀下去,错就错,对就是对。
一刀下去,不过是大好头颅!
可惜,这次他错了!
师无愧的下身都已经被斩去,他勉强拼起一口气,对他面前的男人说道:“不关你事,为我报仇!”
就在这一霎那,从那屏风后冲出来一个人,直击苏梦枕!
雷损!
他竟然没有死!
庄周急退。
他背后是薛西神。
薛西神的背后是莫北神。
在苏梦枕退的那一刻,莫北神倏地一反手,黑桐油伞尖弹出利刃,全入薛西神背脊的命门穴,那是薜西神“铁布衫”的唯一罩门。
如此便是,轻而易举。
不过瞬息,场上情形已然乱作一团。
王小石对雷动天,杨无邪对雷娇,白愁飞对雷媚,竟是将这在场的金风细雨楼骨干都算了个齐全!
雷损急追苏梦枕。
这十几年来,他其实很少用刀,因为魔刀一出手,所作所为,连自己也难以控制。
但他今天一定要杀苏梦忱。
他的一切牺牲,一切忍辱,都是为求在“死求生、败中求胜”,在劣势下作出起死同生的平反。
狄飞惊也没有背叛,他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今日。
但狄飞惊没有来。
雷损他不让他来
他怕万一失手,六分半堂的狄飞惊尚在,六分半堂还可以暂时抵抗金风细雨楼的侵蚀。
他一向懂得如何为自己准备后路,也晓得为他自己所宠爱的人留后着。
他这样信重狄飞惊,狄飞惊当然不会叛他。
可是狄飞惊却背上了叛逆之名。这在狄飞惊心中,决不好受,而且,要比战死来得不痛快、不荣誉太多大多了。
——雷损一向谨慎,他怕苏梦忱及时发,先下毒手,于是暗中使莫北神擒下师无愧,置于棺中,暗自潜身入龙八和方应着的礼物,然后适时发动了空袭,这次他把亲信的雷动天和雷媚也带了出来。
雷媚便是那个玲珑少年。
这一战已不能败不能再败。
雷损招招都是杀着。刀刀都是抢攻。
只要再一刀,再一刀就能杀掉苏梦枕……杀掉苏梦忱。
只要他在,六分半堂就不能卵存,永无宁日……
他急于要杀苏梦枕。
因为这是杀死苏梦枕的良机。
可惜他到底没有杀死他。
雷媚忽地拔出一把“剑”,突然刺入了雷损的背门。
雷损的眼中出现一种悲酸一种了悟。
背叛,背叛……
在这一场争斗里,背叛竟然是如此的频繁……
雷损的攻势崩溃了。
庄周也捂着心,皱着眉,一条腿已形同废去。
他向雷媚吃力地道:“我一向待你不薄?”
雷媚居然点头,诚挚的说:“是。”
雷损惨然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夺去找爹的一切,又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原是六分半堂的继承人,现在只做了你见不得光的情妇,你待我再好也补偿不了,从你拿了原属于我的一切后,我便立誓要对付你了,”雷媚说,她原是上任六分半堂总堂主雷震雷的女儿,“何况,我一早已加入金风细雨楼,我就是郭东神。”
“好个郭东神。”雷损痛苦地用手抓住胸襟,“不过,你终究还是六分半堂的人,我毕竟并没有死在他人之手。我只奇怪一件事……”郭东神道:“什么事?”
雷损道:“你好好的雷字不姓,却把去姓郭?你好好的六分半堂不跟,却去跟苏梦枕中。”
“那时我还没长大,你没看得上我,便对我下了决杀令,要不是天牢冰九诚收留我,我早已在黄泉路上喝饱吃醉了。我姓郭便是这个缘故。”郭东神道:“人说雷损身边的三个女子,都很忠于他,但你先逼走了大夫人,也对不起过我,你只剩下你的女儿……如果你不是发兵得太突然,我早就通知苏公子加以防范了。”
雷损向苏梦枕道:“我还是败了。”
庄周惨笑道:“我也胜得很艰苦。”
雷损道:“我是败者,我求你一件事。”
庄周道:“你说。”
雷銎抚着扑过来的雷纯的秀发,道:“不要杀我女儿。”
庄周点头。
雷损道:“你答应了?”
“我答应你。”
雷损一阵急喘,
忽凑近雷纯耳边,说了几句话,声音压得很低,雷纯听着,流着泪,忘了揩拭,只点着头。
说完就没了生息。
庄周神色一松,眼前一黑,紧接着也晕了过去。
‘终于结束了……’
26一(继续捉虫)
他默默地望着铜镜。
那个世界里的所有一切恍如昨日梦境。
镜里的少年眉目秀丽稚嫩,丹凤眼里是清淡的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