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琴的目光复又落在自己的身上,广袖长袍,端的魏晋之风,优雅从容又有着仙家门派长老的威严大气。然而,那杏黄色的衣裳之外,半尺的距离,那红色的字符如缎带一般,首尾相连,缓慢流动却又经久不息。
那唯有他自己方才能够看见的红色的、无法辨明的字符,便是所谓的因果业力。
巫妖两族不问天道,不明天机,相互争斗又连累无数所造下的业力,八成落在了十二祖巫身上,小半成落在了长琴的身上。不周山倒塌,有长琴的手笔在其中,纵是七成落在共工身上,两成落在巫族身上,还有一成落在了长琴身上。然而就是这一成的业力,比起毁灭一个鸿蒙小世界还要来得严重。毕竟,洪荒是主世界,而不周山是盘古的脊梁,洪荒的支柱。不周山倒塌,洪荒破碎,无数生灵陨难,连带着三千鸿蒙大世界和三千鸿蒙小世界中无数空间被牵连破灭。
偏偏他所夺舍的灵魂身体还算不上什么好人,好吧,要是夺舍了一个善人,他得背上更多的业力。但是,长琴无法理解的是,虽然他承认了欧阳少恭这个名字,但不代表他要过欧阳少恭的人生并承担其欧阳少恭的业障!
想起他认可那个名字时,身体骤然的沉重,长琴踌躇片刻便施法查看了一下己身。看着自己身上比从前多了不少的殷红字符以及其上隐约散发出来的不详,长琴竟异常怀念起自己未到准圣境界的时光。
修为越高,本身便越是接近世界的本源,见识眼界也就愈加开拓。这也是洪荒之中,为何实力低微的存在敢于反抗天道而实力强盛的存在反而愈加龟缩的原因。
从前的长琴,实力强劲,虽说对巫妖两族的设计不断,但承担的业力远不及不周山倒塌所带来业力的十分之一。而现在的长琴不止有着洪荒长琴的业力,还有着此方世界太子长琴为了存活而不断渡魂、毁灭了无数生灵生生世世的业力。偏偏欧阳少恭的实力低微得连神界大一点的蝼蚁都踩不死,使得他用力手段也不过使这业力隔绝到距离身体半尺的地方,却也无法保证这种施为能够维持多少年。
业力缠身不是一件小事,长琴还不想平素炼个丹药就炸炉,然后炸炉的碎片直接往身体的要害处飞去。就是躲过了炸炉碎片,那失败了的丹药再散发出的坑害身体根基的毒气什么的……业力缠身,天道会以此为指引,不遗余力地抹杀他的存在。
长琴嗤笑一声,手掌一翻,那无数萦绕己身的殷红字符已然消隐无踪。
只是,看不到,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看来,他得想个法子来消弭这些因果业力了。只是,业力若是能够轻易消除,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因为业力缠身而陨落的强者了。
长琴正敛眉思索间,门外有人轻扣门扉。随即,一个婉转如莺啼般的女声传来,柔声道:“少恭,在吗?”
正是青玉坛新任善法长老,黛青。
长琴眉间轻蹙,眼中划过一丝厌烦。
坦白说,这个善法长老很不错。无论是心机城府还是容貌实力,都是上上之等。与她相处之时,言谈莫不尽兴,饶是自己心怀戒备也忍不住高看她几分。
只是,在与这个女人相处的时候,他总是觉得这个女人在暗示着什么。言谈举止的亲昵熟悉,像是相处了很久一般。温柔和婉,行动举止间令人如沐春风心生好感,有些喜好,是长琴自己本身都没有意识到的,偏偏这个女人很是笃定地认为他会喜欢。
而事实上,他并不讨厌。
只是,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被看透了一般的感觉。
自乌蒙灵谷归来的大半个月里,长琴整合了所有属于这个青玉坛丹芷长老的记忆,行为举止莫不与从前一般无二,饶是自幼看顾前身的家仆寂桐也没有看出半点端倪,可这个女人所表现出来的熟稔却让长琴不得不防。
更何况,这个黛青眼波似水,幽幽含愁,眸底七分情意二分忧愁一分失落,但凡有心之人都能够感觉到黛青对他的心意。这样的情形放在一般的女子身上可以说是不善于隐藏,但在这个善法长老身上,只能说是有意为之。
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青玉坛上上下下,就是一向不闻门派事务的掌门都旁敲侧击自己对于黛青的看法,显然很是看好他们二人,这使得长琴对那个女子更添了一分厌恶。黛青这种手段,放在别处他会欣赏,但绝对不会乐意被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只是,再多的厌烦,在自己实力不济的前提下,只能够全数按捺下去。
长琴阖上双眼,再度睁开的时候已经满是暖意。只见他拂袖起身,声音里带着和煦的笑意,道:“原来是黛青,快些请进。”说着,打开了门扉。
修仙问道便已是世外之人,对于世俗的男女大妨看得并不重,这也是长琴能够坦然称呼女子的闺名并请她进屋的缘故。
黛青唇边带笑,梨涡清浅,毫不忸怩地迈步进了屋子。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桌案上摊开的《素问》,眸底划过一丝了然,轻笑道:“以着少恭这般的医术还天天翻阅医书,这简直就要令黛青羞愧死了。”
长琴笑得温文,道:“医药炼丹一途,博大精深,在下要学的还是太多。”故意顿了一顿,声音也有些低沉地道:“更何况,这些日子总是觉得忘性大了些,从前的记忆模糊了许多。医药炼丹求得便是一份细致,总不能误人误己罢。”
“……少恭就是太认真了。”黛青勾唇浅笑,但眸底深处却是没能够瞒得过少恭眼睛的忧色。
欧阳少恭没有说话,但心中却对这个女人似乎不疑问自己记忆的模糊而愈加警惕。
“对了。”黛青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指轻轻摇了摇,道:“今日我有礼物送给少恭哦。”说着,广袖轻扬,解开袖里乾坤之术,桌案上多出了一张伏羲式古琴。桐木为胎,角沙漆灰,色紫如栗壳,金徽玉轸,圆形龙池,扁圆形凤沼。七徽以下弦露黑色,遍体蛇腹断纹,中间细断纹,额有冰纹断。池两侧刻有隶书“峄阳之桐,空桑之材,凤鸣秋月,鹤舞瑶台”①。
“这是……”长琴的声音微微上扬,语气中带了些惊喜,道:“大圣遗音?”
黛青邀功似的偏了偏头,道:“素闻少恭擅琴,以着少恭的琴艺,自然要配上好琴。”语气中渐渐带上莫名的意味,道:“前些日子无意中听见少恭与尹公子说起纯阳琴之事,忽然记起从前旧友的收藏中正好有这大圣遗音。此琴‘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俱全,再适合少恭不过。”
纯阳琴?长琴眸光微动,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当即叹息道:“那张纯阳琴……是在下与一人亲手斫成,那个时候我一直想要制作真正的‘纯阳琴’。下雪刮风的夜里,山中树木会发出声响,我们守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找到合适的树木……”长琴慢慢地道,同时敏锐地感觉到黛青周身气息的微微紊乱。
长琴的手指轻轻抚过大圣遗音的琴弦,幽幽道:“这大圣遗音虽然好……只是,纯阳琴上有着她亲手刻下的琴铭……千载弦歌,芳华如梦……”
“少恭?”黛青的声音插了进来,语带忧虑地道:“你重伤初愈,切莫忧思过甚。那位……能与少恭志趣相投并一同斫琴的好友,黛青也着实想要见一见呢。”
黛青笑靥如花,但长琴没有错过她眼中强自克制的杀意。他轻轻摇了摇头,眉宇间带着沉郁悲伤,但袖中的手指却悄然握紧。
可能是被长琴语气中的深刻情感给噎到,黛青整个人显得心不在焉,在与少恭客套了一阵后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黛青之后,长琴的脸色沉了下去,五官显得异常冷肃。他的声音在屋中轻轻回荡,带着莫名的意味:“连前身渡魂的往事都知晓,看来这个黛青,真是不简单呢……”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古琴,自语道:“大圣遗音确是一张上好的琴,只可惜……我偏偏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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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青疾步行走在青色的石阶上,面上丝毫不见往日的温婉,反而带着肃杀的冷然。她的身上带着极为冷凝的寒气,饶是往日里乐意与她攀谈的内门弟子也只敢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黛青的嘴中心里满是苦涩,一双明眸尽是黯淡。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青玉坛的下层,那里被她种满了如霞云一般的凤凰花。
入眼的粉色喧妍使得她一阵恍惚,几乎分辨不清她此刻身在何处。
眼前的情景一阵模糊。
【怎么样,我的琴弹得好吗?】
【……的琴,自然是最好的。】
【最好的……比你的还要好吗?】
【自然是甘拜下风。】
【唔,最好……最好是有多好?】
【琴如其人,令人……永世不忘。】
“永世不忘……永世不忘……”黛青仰头,死死看向天空,喃喃道:“可到底,你还是忘了……”美丽的面容变得扭曲,洁净的贝齿死死咬住唇,字字句句带着狠戾,道:“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