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不安……
长琴微微抿唇,拢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攥着,用力之大,饶是他修剪得平整的指甲也为他的掌心留下了弯月的刻痕,血丝慢慢地渗了出来。
长琴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张七弦琴。
一张,以长琴哪怕放宽了要求的目光而言,根本入不了眼的琴。
长琴擅琴,这是他从无数个纷杂梦境中得出的结论。几乎是每一段人生,无论是男女还是精怪,无论那一双看似洁白无瑕的手指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只要他触碰到琴弦之时,他似乎整个人都能够平静下来。
他,应该有过很多琴。
而且属于过他的每一张琴,无不是上品。
众琴之中,当以他那五十弦的凤来琴为最。
而眼下的这张琴,长琴几乎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若是放在了普通商家之中,恐怕连上架的资格都没有。良质,善斫,妙旨,正心,这是一张好琴所应具备的品质,可是眼前这张琴,唯一能够够上的只有良质。换了别人送上这张琴,长琴绝对会认定这是对他琴艺的一种挑衅,然而,送上这张琴的,偏偏是韩云溪。
韩云溪,送给他一张连普通水准都没能达上的七弦琴,没有髹漆,没有铭文,甚至于琴身的打磨都没能够尽善尽美。
长琴何曾收过这般劣质的礼物。
可他偏偏……
长琴的目光越过桌上的古琴,异常幽深地落在了韩云溪的身上。似是不经意般,瞄了一眼他的手。
掌心,手背,五指,皆是伤痕,或深或浅,纵横交错。这样的伤放在一个平常八岁的男孩子身上或许并不很稀奇,但出现在一个长年被身为大巫祝的母亲拘束在屋中修习术法的下一任大巫祝手上,却是值得人探究。
看着那张绷得死紧的小脸,以及带着血丝的黑亮眼眸中隐约跳动的不安紧张,长琴刺进掌心中的指甲愈加用力地嵌入,在韩云溪看不到的地方,顺着骨节滴在地上。
长琴恍若未觉。
唯有如此……唯有如此……
“云溪大人!”屋外是艾彩带着恭谨的声音,“休宁大人请云溪大人速速前往祭坛处,来自幽都的贵客即将到来。”
“就来了。”几乎是艾彩话声刚落的同时,韩云溪近乎迫不及待地应道,同时在心里舒了口气。再待下去,他整个人就要冒烟了。要不是觉得放下琴就跑开实在是太丢人了,他早就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蹲墙角了。
刚走了两步,韩云溪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慢地回头看向面无表情的长琴,小小声道:“大哥哥,你也……一起吗?”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往门外蹭去。
“祭典我会参加。”长琴言简意赅地道,似是不愿多言。
韩云溪胡乱地点点头,转身就跑出长琴的房间,顺着木制的阶梯,一阵风似的跑没了踪影,好像一刻都不愿意再待下去似的。
当韩云溪彻底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后,长琴缓缓地坐在椅子上。浅色的唇微微动了动,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微微仰首,右手依旧淌血的掌心轻轻覆盖在自己的眼睑上,左手则轻轻拨动琴弦,突兀的单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响起,愈加凸显房间的死寂。
“……其声不奇,不古,不透,不润,不圆,不清,不芳,勉强得了个静字,真真糟蹋了上好的久年老桐……”长琴的唇迅速开阖,阴郁的声线,模糊的声音,隐约的怒气,“连初学琴艺之人都看不上眼的东西……”
长琴猛然挥手,一道无形的劲气直直击向桌案上的琴。然而,当如此近的距离,那道劲气非但没能击中古琴,反而拐了个弯,直直击中了桌旁的铜镜。
那面铜镜,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
染上了掌心鲜血的眼眸里,怒气汹涌,却不知道这股怒气是冲着这张劣质的七弦琴还是那个八岁的未来巫祝。
“这样一个破烂东西……偏偏……”长琴眸底神色变了又变,终于平静下来,只是看上去非但没觉得平和,反而有一种压抑的深沉。
他,似乎,应该重新定位一下那个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长琴缓缓起身,走到了窗口,遥遥望向了祭坛的方向。那边,一个身穿巫祝服,手持法杖的男子正与韩休宁说着什么,周围的村民皆是满怀敬意地看着他们,想来那一位便是所谓的来自幽都的贵重之人吧。
长琴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目光便不自觉地落在了韩休宁身边的男孩身上。
“唔……”长琴的凤眸微微眯起,怎么忽然觉得,这个小云溪长得越来越顺眼了呢。原本还觉得他长得有些像韩休宁,但现在眼见着,这两人哪还有半点相似的地方——韩休宁比起他的小云溪,简直就是差远了!不出五年,就是诸天之上的仙神,又有哪个及得上他的小云溪……等等,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东西。
长琴的脸复又阴沉下来。
长琴回头看了一眼往日他根本连看不会看的七弦琴,薄唇抿成一个冷硬而倔强的弧度——他似乎小瞧了韩云溪在他心中的地位了呢。只是,权当消遣的东西,真的能够放在心底吗?
他,值得吗?
长琴轻轻按住胸口处,似乎,当他面对那张普通至极的七弦琴时,不敢露出丝毫表情,不敢上前一步,唯有以疼痛来使自己清醒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怕他会忍不住,将那个孩子抱在怀里,嵌进骨血中,再不分开。
那种连血液都沸腾起来的感觉,太过陌生,陌生到,他忍不住想要排斥。不过一张做工粗糙的七弦琴,只因出自他的手他便已经如此,这样的情绪,分明已经超出了底线!
长琴死死看着那个不过八岁大的男孩,眸底情绪晦暗不明。
许是他的目光存在性太强,那个扯着嘴角勉强做出和韩休宁相似端庄神态的男孩似有所觉地抬头,脑袋一偏,直直向着长琴这边看来。一眼见着长琴,韩云溪的小脸登时露出明媚非常的笑靥,顾不得身侧韩休宁的冷气,当即冲着长琴小幅度地挥手。
长琴下意识回了他一个温和的笑容。
韩云溪笑得更开心了。
长琴霍然转身走进了屋子,没将他有些懊恼的神情表露出来。长琴往床.上一靠,单手扶额——这简直了都,明明满心的焦躁不安,偏偏一见着那个孩子冲他笑,他也忍不住笑。甚至于他的心里还冒出了那样一个绝不适合自己的念头,饶是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你只要一直笑着便好,所有可能夺去你笑容的一切,我都会为你铲除……”长琴轻声呢喃,面带嘲讽,“我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念头,当真……笑……话……”长琴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最后没有了半点声响。
他静静地坐屋子里。
屋外吵闹喧杂,即使报草祭真正的祭奠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开始的,但现在已经有了节日的热闹气氛。长琴定定地看着房门,有些怔然。
一扇房门的阻隔,屋外的节日的庆典,而屋内则是与之鲜明对比的冰冷死寂。不过一扇房门而已,轻轻地推开了,他就能够正面那些热闹喧哗。
可,一旦进入了,他还能够抽身离开吗?
一旦融进了那些风景之中,他,还会是他吗?
长琴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有些钻牛角尖,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他就是想要弄个清楚。
他不知坐了多久,久到照射进屋中的刺目阳光已然变得柔和,天光亦是愈加得黯淡。
长琴轻轻闭上眼,再睁开时,他的眼中已经不见半点迷茫。他倾过身,将韩云溪出品的那张七弦琴抱在怀里,修长的五指轻轻摩挲,自语道:“琴者,情也。韩云溪,你真的明白自己送了什么东西吗?”
他的唇角轻轻翘起,右手五指轻轻一握,像是抓到了什么。待得掌心摊开的时候,他的手中多了一柄不及一掌长的冰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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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咸大人?”韩休宁有些关切地道。
“无事。”幽都十巫之首,巫咸风广陌收回望向石壁处那间屋子的视线,看向面前身着墨蓝色巫祝服的女子。
面具下的唇角固定在一个恰当的弧度,虔诚而温和。他微笑着与乌蒙灵谷的众位巫祝交谈,对于凶剑焚寂的封印一事表现出恰当的忧虑挂怀却不会让人觉得不安。他对着谷内的其他人露出和煦的笑容,耐心地听着他们表达对女娲大神,对身为巫咸的自己的敬仰,正如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所表现出来的模样。
完美无缺。
没有人注意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疑惑。
方才,是错觉吗?
风广陌紧了紧握住手中法杖的手指。
他手中所持法杖乃是历代巫咸的法器,正如他从上一任巫咸那里接收了巫咸这个名字。
幽都十巫,皆是如此。
然而,方才,他明明没有驱动法杖灵力,法杖却自己亮了起来。骤然散发的银色光芒虽然只是一瞬却远比自己驱动之时更要耀目,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法杖之中隐含的情绪。
狂喜,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