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没多久,头顶是剃过头般的青灰色,小摊贩们烧起炉子开始吆喝,街边的菜农脚底不一会儿就铺满了残叶和鸡屎。平日里总爱干净的海洗荣,看到这般景象,竟也感觉出亲切来,心里生起不具名的快乐,平日总走的这条路,莫名变得有些长,于是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朝家的方向奔去。
这两天海老爷的身体是全家重点关注对象,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海二少”三个字,海老爷激动起来双眼瞪得像竖切一刀的荔枝,仿佛下一秒就要把眼珠子给挤出来似的;三姨太孙孝萍虽然是个不省事儿的主,但对海家两个儿子视如己出,如今二少在牢里受尽苦头,三姨太心里揪得难受,回到厢房把镶银木匣子拿出来,抓起一把银票就要往巡捕房冲,又在院子里被海老爷拦下,免不了又是一顿大吵大闹。三姨太牙尖嘴利,把海老爷数落得一文不值,海老爷口拙,急得一口气没缓上来,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喘气;三姨太慌了,却是个顶好面子的人,危急关头还觉得下不了台面,心想老东西说不过她便用命来威胁她,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憋着口气给海老爷拍背,终于把这口气顺出来了。海老爷红着脸粗声道:“孙孝萍你听好!老子还活着,这家就由我说了算!我说不救就不救!”
三姨太恨不能给海老爷一脚。一口银牙快被咬碎。破口大骂道:“海利发!虎毒不食子!你这个老东西连禽兽都不如!不救就不救!你儿子要是死在里面,我看你这把年纪还找谁给你生!”
骂得痛快,多少解了刚才憋屈的气,正想再抓着由头撒撒泼,四姨太王怡秀及时出现,拽住三姨太的袖子道:“三姐,快不要骂了,两人气起来谁都落不着好。”
三姨太年轻时是戏班子里有名的火药桶,如今年纪大了,脾气却一直不见好,随即一甩袖子道:“老四你做什么和事佬?在海利发面前演通情达理倒是有一手,我不讲你这个理,也不看你这个情,这老东西就是不对!你若要帮着他,我便连你一起骂!”
四姨太是个软脾气,也领教过好多次三姨太的厉害,顿时闭嘴不敢说话。
当下三姨太简直是一点就着,谁也不敢招惹。海老爷气得急,孙孝萍真是不给他面子,通红的一张脸转成酱紫色,被四姨太扶起后用拐杖直捣地面,孩童吵架无赖般重申,声音大得连对门庄公馆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说不救就不救!”
引得对门爱丽丝(庄大少养的哈巴狗)汪汪直叫,阿猛立即扯着嗓子附和起来,犬吠声不断,一时间相当热闹。
这一架吵完后,“海二少”这三个字变得更为敏感,在短短两天内,迅速成为海公馆不能提起的禁忌,海老爷是硬了心要海二少在牢里吃些苦头的,不管他有罪无罪,想借着这次牢狱之灾让他收敛些,成日不着四六,公子哥的纨绔做派他学得倒是很有一套,可公子哥同时也有的,肚子里的墨水和见识海二少却是一样没有,家里这些钱不能护他一辈子,海老爷想,索性狠下心,让他好好反省罢。
海老爷态度坚定,海公馆上下一致对此事缄口不语,怕哪里不注意,惹得海老爷火冒三丈,人没求着救出来,又把老爷给气病了。就连平日里荤素不忌张扬跋扈的三姨太也鲜少出声,当然有一部分是上一架的余怒未消,夫妻多年,嘴上说得厉害,对海老爷倒也是真的关心,便忍着不提此事。
海洗荣也不例外,几次想在爹面前报告报告弟弟的情况,又担心海老爷急火攻心给撅过去,最终忍着没说。现在可算雨过天晴,只等将那真正的货贩子抓住,一切便可真相大白。一路上海大少斟酌用词,想着怎么跟海老爷开口,可没想到,刚踏进海公馆,四房姨太太坐在一块儿挑着布料,嘴里有说有笑,罕见的一派和谐,海老爷更是一扫前两天的阴郁,脸上褶子都挤一块儿了,看见海大少进门,更是把眼睛笑成了一弯老月亮,对他亲切道:“阿荣,回来了?”
海大少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坐在红木椅上吃赤豆汤圆的女子。
女子对他微微笑道:“阿荣,孩子五个月了,我来看看你。”
三姨太见海大少并无反应,将手中布料放下,两步走上前去,用力把海大少往女子跟前推,嘴上不留情道:“你这孩子呆什么?这么大事儿你瞒着我和你爹,人家姑娘辛苦找来,一点表示都没有,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说罢不解气,又撰起拳头捶了海大少几下。
海大少宛如大梦初醒,看着眼前浅笑的女子,以及她隆起的小腹,惊诧道:“玲佳?!”
未等这位叫玲佳的女子回应,海老爷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阿荣,爹看十日后宜办喜事,不能再拖了,就定这天了!”
三姨太坐到玲佳身旁道:“妹妹,我们家洗荣是呆了些,委屈了你这么久,你别怪他,回头他爹肯定好好教训他,孩子没少折腾你吧?你看看喜欢哪种绸子,今天下午我便叫裁缝来给你量尺寸……”
玲佳摸摸肚皮,温顺又有礼地回道:“劳三娘操心了,婚礼不需繁杂,简单便好,只要洗荣愿意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说罢又觉得害羞,低头不敢看三姨太,只是双颊渐渐飞起了红霞,一幅小女儿娇态。
海大少看见眼前景象,依旧是不敢相信,嗓子里仿佛卡了个铁核桃,半天无法言语。
三姨太和海老爷对贤良淑德的玲佳小姐相当满意,却迟迟不见海大少有反应,三姨太眼神如刀,剐得海大少生疼,终于憋出一句话。可这句话刚说出口,玲佳小姐脸上的红霞瞬间消失了,双眼含泪,好不可怜。三姨太连忙拍着玲佳小姐的背安慰,海老爷举起拐杖就要揍人,被四姨太拦住,屋子里喜乐的气氛顷刻消散,拦架的顺气的乱作一团。
令海公馆再次混乱的这句话是——
“可这不是我的孩子啊。”
第9章
且说这边刚获释的海二少。
庄大少是个守信的人,第二天凌晨五六点,牢房门被打开,扔进来一个面容白净的男子。海二少平日没事总爱在十里镇乱晃,因此镇上好玩的地儿和镇里的人他都是认识的,定眼一看,这人是城西卖宣纸的王秀才。
“王秀才”是十里镇给王勤之的戏称。这人自幼饱读诗书,却没能考上功名,等到发奋了几年,准备再搏一次时,“秀才”这一名头已经不复存在了,升官仕途又改成另一种方式,说到底不过换个由头,王秀才只觉得心灰,并未尝试过新时代的考取方式,本本分分在城西卖起了文房四宝,闲暇时给人写信罢了。
在海二少心中,凡是读过书的人,处事总有这么一股坚持,用他哥海洗荣的话说是“底线”,用对门庄大少爷的话说是“绅士派头”,反正不管怎么说,离经叛道的事是不做的。王秀才虽说跟庄大少海大少念的书不同,但到底还是有气节,如今怎么会被抓进牢里,莫非跟他一样,属于误判,白受这牢狱之灾?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己平日里总爱四处溜达,烟花之地出入频繁,被抓住算是略有情可原;可王秀才老实得很,想来是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事。海二少脑子还没转过来,那厢李姐儿被动静惊醒,看清来人是谁,竟掏出手绢默默流泪。
海大少在牢房外道:“犯人抓住了,你快些出来,咱们回家。”
小时候海洗荣也常对他说这句话,咱们回家,可这次却是意外动人。海二少听罢,没出息地鼻酸了,赶快拍拍身上的稻草,跟着海洗荣走出了牢房。
天色微微亮,初春时节的清晨还是带有寒意,不过这寒意被海二少当成了清新,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满肚子的混沌,感觉整个人舒服了不少。心情愉悦了,自然就不害怕他哥了,正想扭头跟海大少搭话呢,却看见大少嘴角有一块淤青。
“哥,你被谁打了啊?”海二少相当诧异,小时候家里穷,免不了常受欺负。海大少便在这样的环境中练下了一副好身手,平常人欺负不了他,遇见正当习武的,也可以对上几招,不想自己在牢里几日,受了苦头不说,亲哥竟也带了伤,难不成是两兄弟时运不济?
“无事,这次是庄大少救了你,等到天亮,你便提着礼物登门道谢去。”
“这个我自然知道,可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回去先给爹爹跪下道歉,这事儿过去之后,你得吸取教训,再莫做那些惹得家人伤心的事情了,本分些,可明白了?”
“明白了,哥,你先告诉我到底谁打的你啊,我给你打回去!”
海洗荣双眼一鼓,瞪着海二少道:“记吃不记打!方才说明白了明白了,我看你是明白到狗肚子里去了,刚出来就想着惹事!这伤是爹打的,你本事大,等会儿回家你便打去!”
海二少被骂,顿时焉了不少,却又觉得奇怪:“哥,爹要打也是打我,难不成是你替我挨打了?”
海大少觉得好笑,这小子算是会想,“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跟你无关,别再问了,走快些,三娘早早起来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