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变成审讯,海二少仿佛成了菜市上贱卖的一摊肥肉,不管是作风新派的密斯还是传统内敛的千金,都能上下扫一眼,挑出个一二三条不是来。海二少能说会道,丰富的恋爱史使得他不害怕气氛尴尬,总能聊个几句,但现在的情况变成了用自己当消遣,二少的心里就顶不乐意了——从小穷苦过来的,娘早死了,穷光棍带着两个小穷蛋过日子,没少被人看不起,心底深处总有那么一颗老茧,不痛不痒,碰到却感觉硌得让人发愁,眼下仿佛被从头嫌弃到脚,面子上始终挂不住。于是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起来。
对面的秦小姐还在向他介绍自己向往的罗曼蒂克爱情,海二少坐得端正,看上去也听得仔细,实际上神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头。
这段时间总也睡不好,前几天从庄大少那拿回来的那包咖啡豆,彻底搅乱了海二少的睡眠,往后几日,即便再也没有喝过那怪味的东西,到了夜晚却也心事重重,难以入睡。海二少天生乐观,用他哥海洗荣的话说,他从小就机灵,可有一窍似乎完全不敏感,所有苦的痛的事情,在海二少的脑袋里留不住三天,于是海二少活得快乐,肆意自在,百分百活成了不谙世事的少爷应有的模样。
于是这段时间的失眠,让海二少尤为不适应。黑夜总爱复活一些不愿回想的场景,例如那天他在牢里跟别人抢饭,例如那天他仿佛失去一切指望放声大哭。海二少终究与小瓶盖儿齐寡妇他们不同,他们早已练就了一身的本事,能与苦痛共存,亦可将尊严全数放下,对于他们来说,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而这些“碍事”的麻烦,比如面子,又或是追求,只会带来累赘,遗忘这些,便可以像动物般过得潇洒快活。
海二少终究还是想做个人,虽然不那么堂堂正正,却也不至于如同现在,对面的姑娘好像以为他是刚刚从泥堆里捞出来的,捂着鼻子勉强与他说两句话,再多赏赐一个表情,都几乎算是做功德了。镇上的人都知道他逛赋闲楼逛进了巡捕房,笑他钱多却愚笨,活该被李姐儿利用。老百姓对有钱人总带有那么些莫名的敌意,它们积攒着,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恶毒的诅咒全数当作理所当然的报应,滚水一般泼到有钱人身上,尤其是对海家这种一夜暴富对暴发户,更是从心底怀着嫉妒,海二少现在身处滚水中,有苦说不出,罕见地觉出了痛苦,细细麻麻,如同针扎。
“……所以庄大少那样的男子算是上等,有品味又有风度,不知多少女子心悦于他。”
“既如此,姑娘为何还要来与我吃饭?”
“三姨太那日往我们府上送了三匹上好的布料,最近她与我母亲交好,常常打牌。”
秦小姐点到为止,海二少脸色却已经相当不好看,他不知三姨太最近到底在忙什么,也曾为自己的爹暗暗操心,到头来以这样的方式感知到了三姨太的关心与疼爱,虽然方式那样笨拙,问也不问他地自作主张,显得那样专制,自己却如同烂泥,使得三姨太这些日子的讨好全部成了有去无回的损失。
“二少,其实你也不算顽劣,要是像庄……”
“庄什么?庄大少?他究竟有哪点好,喂你们吃了几颗迷魂药?不过是个虚伪的假洋鬼子!他……他有哪门子的风度?一些新奇玩意就把你们骗得找不到北了?我……”
海二少最终还是噤声,整个人从头到尾显出一副失意至极的样子,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无礼地冲撞女士,觉出不妥来,失落地道了歉,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起身付账离开了餐馆。
走在回家的路上,肩上像挂了块大石头,阳光把影子扯成了薄薄的棉絮,轻飘飘地铺在地上,沿途的事物都那么熟悉,却丧失了亲切的温度,脚步是缓慢的,鞋底摩擦细小的砂石,发出滋滋的声音来,恍惚见,海二少不由得对庄大少生出了几分莫名的讨厌来,虽说他救过自己,但若不是他,给各位姑娘做个参照,他也不至于被贬低到如此,他海二少长得好看,性格也不错,伸手付钱从不含糊,虽然至今也没有赚过一分钱,但他只是不想,他海二少多厉害啊,只要他想,庄大少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想着想着,安慰犹如拥抱,厚重又温暖,反倒把他的心激出了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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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二少:呜呜呜呜她们都看不起我
庄大少:女子看不起你,男子就不一定了,换个角度思考如何
海二少:???
第16章
今日阳光很好,海二少脚步放快,背后微微沁出了一层薄汗。被照耀的整个街道是如同泡在蜜罐般的橘黄色,太阳照在海二少眼皮上,令他有些恍惚,刚刚脑子里净想些伤心的事情,险些把自己的眼泪逼出来。海二少的人生中,是鲜少出现这样的时刻的,仔仔细细琢磨一件事,咂摸出了难过的味道,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对策,便显得无助起来。以前的海二少总觉得,不管什么事,都有两种解套方法,一是钱,二是时间,这两种方法都被海二少用得很是娴熟,他这个转眼就忘,或是根本没在意的个性,加之金钱的“保护”,比起同龄人来,确实显得没有烦恼又稚嫩许多。
海二少本以为凡事都可这样糊弄下去,但自从被大哥抓进巡捕房开始,仿佛打开了感知痛苦的那一通道。他变得有些敏感,心里堆着好多事,又不时回忆起抢饭的场景,这也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觉出了“失败”二字的意义。海二少是个顶要面子的人,被这几位小姐轮番嫌弃实在是有些受不了,而且对比对象又是庄大少,这次是他救的自己,在海二少眼中,庄大少已经不是假模假式装模作样的人,而是一个真正有本领却不张扬的厉害人物,在他内心深处生出好多佩服来,可碍于面子,非得在人家面前嘴硬,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庄大少的成熟冷静是自己着实做不到的,海二少多次在脑海中把两人身份互换,幻想着如果庄大少是他,在牢里会做出什么举动来,思来想去,什么样的表现都想过,唯独不敢想抢食,海二少有时想得入迷,这样一对比,便把自己的脸羞红了。可他是有正经理由的,他真饿啊,不抢就要被饿死啦!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竟然对庄大少产生出不满和讨厌来。就如同十里镇的百姓对海家总有一种莫名的恨意,海二少觉得他现在能理解了,有一个人能轻而易举做到自己无法做到的事,心里难免不平衡。
海二少只管埋头走路,丝毫没有注意令他不平衡的庄大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等撞上去抬起头,才发现这人对他扬起了熟悉的笑脸,永远从容不迫,有教养极了。
“二少这是从哪里回来?”
“吃饭。”海二少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脸色并不好看。
庄大少也不恼:“可是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没有。”海二少又生硬道。
“那为何……”
庄大少把后半句询问咽下喉咙,眼前这人直勾勾盯着他,眼眶微微发红,带着一些赌气般的恨意。莫非这事与自己有关?
一般人若是接到这样的眼神也就讪讪地寒暄两句离开了,可庄大少偏不,他将身子微微向前屈,也看向海二少的眼睛,柔声道:“怎么了?”
海二少如同小孩,听见这句话就觉得心里生出了说不尽的委屈。但这是他的“敌人”,被狠狠瞪了也不生气,还关心他如何,叫他心里更加觉得难受,庄大少自从回到十里镇后就是自己的假想敌,他现在倒宁愿庄大少与他一样,爱喝酒爱玩,有什么不开心的立马写在脸上,他这样懂事,成熟,自己恐怕永远也比不过这假想敌了。
海二少不理他,转身走进了海公馆。阿猛在院子里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兴冲冲出来迎接,鼻子嗅了几下裤腿,发现爱丽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庄大少身后,尾巴向上摇起来,绕过海二少跑过去了。
三姨太坐在大厅嗑瓜子,见海二少踏进家门,把手上的瓜子往桌子上一放,双手拍拍裙袄,扯出手绢想给他擦汗,东一言西一语地问了起来。
“回来了?三娘今天煲了汤,给你留了一碗,你坐一会儿,我给你端出来啊。”
“我不想喝。” 海二少坐在椅子上愣神。
“这是怎么了?” 三姨太觉出不对来,也坐在了海二少对面,“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三娘。”海二少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我以后不想成亲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三姨太着急了,“今天出门前还高高兴兴的呢。”
“镇上没有人瞧得起我……几位小姐都喜欢对门的庄大少。”
三姨太拿着手绢给他擦眼泪。“别哭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被你爹看到该骂你了!”
“我没哭!” 海二少嘴硬道,“那些个饭局,我再也不去了!她们喜欢姓庄的就让她们喜欢去!拉上我做陪衬干什么!”
“你怎么是陪衬呢!我们二少怎么是陪衬呢?你瞧你说的什么话!可怜那些死丫头年纪轻轻眼睛就瞎了,你也把她们的话当真?十里镇有哪个公子哥长得有我们二少标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