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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秋 (ranana)


  图春低着头搓手背,那敲在他手背上的印章已经模糊了,只留下一片红痕。他的指腹不多会儿也被染红了。
  顾小豪一扯图春,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带嗯倷转去吧!”
  图春点了点头,去领了铃木出来,他们临走前,顾小豪叮嘱图春:“明朝看看牢!”(明天好好盯着!)
  图春点头,和派出所里一众人道了声别,拉着铃木走了。
  街道上,蝉鸣声此起彼伏,夜里还是很热,一点风都没有,图春看看铃木,他垂着头,拖着步子走在路上,图春又看看自己前面的路,什么也没说,也低着头走路。到了没有路灯的地方,铃木忽然跑到了图春前面,朝他鞠了一躬。图春僵住,问道:“你干什么?”
  铃木道:“图桑!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他接着大吼:“我不是小偷,也不是间谍!”
  图春想笑,可笑不太出,尴尬地抓抓裤缝,铃木还维持着九十度弯折的姿势。静谧无声中,有人肚里擂鼓。
  图春拍了拍铃木,说:“去吃点东西吧。”
  他在附近的一间网吧门口找了个排挡摊,点了份炒面和牛肉砂锅煲,还要了两瓶啤酒。铃木盯着那挂在排挡炒锅前面的菜色图片琢磨了半天,加了份青椒肉丝。图春给他倒酒,铃木问了问他酒菜的价钱,数了三十六块出来放在桌上,点了支烟。他不抽七星了,拆了包苏烟,第一口就呛得不停咳嗽,咳完,他咕嘟咕嘟喝啤酒。图春也喝酒,沾了点酒液,问店家要了叠纸巾,继续磨蹭手背上的红印子。
  热炒上桌了,铃木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可嚼了没几下,他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图春忙给他塞纸巾,铃木哭哭啼啼地擦眼泪:”图桑!这个青椒肉丝不是青椒肉丝啊!”
  图春琢磨了会儿,安慰他道:“天津饭也不是天津人发明的啊……”
  铃木的眼睛更湿了,却不响,放下筷子,大口喝酒,喝空了一瓶,多掏了十块钱出来,自己又开了瓶酒,继续喝。一瓶半啤酒下肚,铃木仿佛换了个人,扯着嗓门指天骂地,滔滔不绝。
  “那个该死的渡边!整天只知道和女人混在一起!还有那个江口啊!除了拍部长马屁之外还会干点什么?!总是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还是中二学生吗?给别人起稀奇古怪的绰号!难道上班族就不能喜欢看《仁义的墓场》吗?难道暴走族就不能闲暇的时候读司马辽太郎吗?图桑!你老实说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家伙吧!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发了封邮件给前田社长,曝光了他们偷拿广告商回扣的事情!
  “你整天拿着手机是不是在向他们汇报我的动向?放心吧!我回去就辞职!啊,不,我今天晚上就已经发了辞职的邮件了!我不干了!啊啊,铃木君真是个古怪的人啊!啊不不,他们会说,那个乡下来的夜露四苦,大爷我是在金泽干过暴走族啦!对这些东京人来说,出了新宿就都是乡下了吧!我看东京的地铁可是比关西乡下的路还要难走!一不小心就会掉下黄线,又往东京自杀人口上添一个数!
  “反正老子我就是个奇怪的人啦!去他们的!反正日本快要完蛋啦!!这个世界都要完蛋啦!!到处都是走在路上用手机的人,手机控制了我们的生活啊图桑!都不用人工智能出手,人类就要被手机干掉了!都说机器不会骗人,可是我看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就很懂怎么糊弄人嘛!”
  图春听笑了,抿了一小口酒。铃木卡壳了,喝酒润了润嗓子,好长时间他都没说话,但他的喉咙没有一刻停歇,好像机车排气管似的,嗡嗡地积蓄着势力。最后他爆发出来。
  “你怎么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呢图桑!不要只顾着喝酒抽烟,去交个女朋友吧!”铃木自说自话地打开了店家的冰柜,提了四瓶啤酒,全都打开了,抱着瓶子喝。他的声音变扁了,口音也变得有些奇怪,他道,“男人难过只会和女人有关系!不是和他的妈妈有关系就是和他的女人有关系!
  “我的妈妈啊……她啊……我的妈妈今年七十六岁啦!她的手……”铃木一把抓住图春的手,又松开,去摸餐桌,那餐桌上铺了层塑料桌子,滑溜溜的,铃木只好抓起一次性筷子摸了又摸。他沉默了。好一阵,他吸着鼻子看图春。此刻,他的表情是图春所看到最松弛的表情,可不知怎么,这份松弛却让铃木看上去十分滑稽。图春想笑。
  铃木这时问他:“图桑,你读过韦应物的诗吗?!那是你们苏州的诗人啊!他有一句诗啊!”铃木灌酒,啪地放下酒杯,自斟自饮,接着道,“我不干了!我妈妈都死了!我不干了!我要去当诗人!图桑!你读诗吗??图桑你应该读诗啊!白居易!韦应物!你难道不读吗?”
  图春说:“高中的时候背过《琵琶行》……”
  “人生得意须尽欢!”铃木仰头高诵,一低头,吃了一大口青椒肉丝,他还是弄不明白,幽幽地问:“为什么这个青椒肉丝这么辣……”
  “铃木先生,那是李白的诗啊。”图春低声说。
  铃木置若罔闻,打了个嗝,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了。他从腰包里摸出张照片,递给图春看,说:“这是我的妈妈。”
  图春一看,好家伙,《三国无双》里的小霸王孙策。
  铃木自己也看,忽而兴叹:“伯符啊,英年早逝。”
  他搓搓那照片,从这照片背后又掉下来一张照片,图春再看过去,这次看到了一个年迈的妇人,眼睛很小,消瘦,皱纹很多,嘴唇干瘪,微微笑着。
  图春无话可说,但又想说些什么,便问了句:”铃木先生……要不要试试看麻婆豆腐?”
  铃木嚎啕不止。
  图春陪铃木喝了半宿的酒,他没醉,铃木喝得稀里糊涂,高唱着自编的《完蛋歌》被图春抬回了酒店。隔日下午,铃木来敲图春的房门,他说话时的腔调和神情又变回了那个严肃刻板的铃木洋介了,他一张口就问图春:“昨晚的酒钱,我这里应该出多少?”
  图春说:“不用了,没关系的。”
  铃木坚持,眼尾高高吊起,非要他说个数目出来。图春说:“那……五十。”
  铃木死盯着他,图春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五十。”
  铃木低头找钱,图春随口搭讪,问说:“铃木先生今天想去哪里游览呢?”
  铃木掠了图春一眼,不响,仍埋首找钱。图春小声提示:“绿色那个……”他又说,“呃,那个,我不是你们公司……呃,你的同事们找来的间谍。”
  铃木抽出张绿纸钞放进图春手里,握住了他的手,稍欠了欠身子,道:“今天我想去曲园,还要麻烦了。”
  “曲园……是哪两个字呢?”
  铃木写给了图春看,图春打了个手势,转身进了房间,半掩上门,靠在门后搜索“曲园”的地址和简介。倒还真有座曲园,园子在马医科,是清末学者俞樾的私家园林,园名取“曲则全”之意,俞樾亦自号曲园居士。图春记好地址,记下图片里门脸的模样,这才出去和铃木汇合。从桐泾北路去马医科,乘公车太多辗转,图春便打了辆的车,他坐前头,铃木坐后排,两人都没什么话,难得司机也是个清静的人,车里只有广播电台的闲谈节目在笃笃悠悠地讲苏州话。图春还是和顾小豪做了个报备:我和铃木去曲园了。
  信息发出去没多久,图春的手机震了下,多了条信息,不是顾小豪回的,是安昊发来的。他落地广州了。
  热得要臭死。安昊写道。
  图春想回他,打了几个字:昨天晚上,老狗找我出,打到“出”那里,他转念想想,还是都删了,改回:多喝水,当心中暑。
  也是怪了,前脚发走信息,后脚就收到了老狗的邀约。他说今天不去酒吧了,约泡温泉,也不见新朋友了,都是老朋友,去的是新开的温泉俱乐部,大家都没去过,听说很新鲜,很有意思。图春没有回,一手抓着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摩屏幕,另一只手撑住了脑袋。他悄悄打了个哈欠。
  苏州也热,的车上开了空调,挡得住高温,却挡不住烈日,图春的腿和手,还有半边脸孔很快都被晒得发烫,他尽量躲在阴影里,搓手机,搓手指。他回头看了看铃木,这个白天里总是不苟言笑的日本人仰着头,闭着眼睛,张着嘴巴睡着了。
  冷气的吹风声都比电台主持的声音还要大了。图春有些想抽烟了。
  曲园在马医科巷弄里,车开不进去,司机在弄堂口把他们放下。图春看到附近一间快餐盒饭店,问铃木:“午饭还没吃吧?”
  铃木确实还没吃午饭,两人便进去各要了份双浇头的盖浇饭。铃木要的是麻婆豆腐配清炒长豇豆,他一勺接着一勺吃豆腐,瞬时就吃得满面红光,汗如雨下,鼻涕跟着哧溜哧溜地淌。图春去买了盒冰牛奶过来,他吃炸虾饼和蟹黄豆腐饭,早吃完了,看着铃木死杠那份麻婆豆腐。店里有人抽烟,铃木趁着擤鼻涕,擦眼泪的空档也点了支烟。
  图春说:“好像提供特辣咖喱的咖喱店也会配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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