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但他不说好。
淡淡的笑意染上庄周的眼角。
晚霞已近,雪融碎金,离他们几步远的一株梅树上已然积了半尺余厚的雪,压得枝桠都似已不堪重负。然而一树寒梅恍若流焰,遗世傲骨。
“很少能见到这样烈的梅花。”庄周扫了一眼。“这样的梅怕是只有北国的寒方能练就。”
缓缓放下酒盏,白愁飞道,“便是再烈,也不过是梅。”
白愁飞喜欢火,炙热燃烧,不过一切的火。
他的眼中有天,他的心中有火。
“白游今。”
“苏长青。”
这一场相遇,谁也没有报出真实姓名,白愁飞是不愿,庄周是不能。
13五
白愁飞又去了梅林。
“你来了?”
苏长青坐在亭中,那语气,就好像是在招呼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恩。”白愁飞也神色自然的坐在他的身前。
这世上什么人能成为朋友?
皆然相似的人?
完全不同的人?
都不是,这世上没有人不可以成为朋友,即使那个人曾经杀死你的亲人,掠夺你的财产。
但知己不同。
很少有人是你的知己,就算是你拥有了,也不一定知道。
白愁飞从苏长青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美感。那种美感少有的令他留恋。
这着实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今日的梅花开得更艳了些。
亭里的两个人开始下棋。
白愁飞伸手,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极为好看,指尖扣着一枚黑子,稳稳的落在棋盘上。
“如此下去,未免无趣,不若我们作一赌如何?”
这几日,每每对弈,二人各有胜负。
庄周闻言,抬头看向他:“赌什么?”
白愁飞一双眼锋锐傲气:“便赌喝酒。”
“好。”庄周笑笑,对于喝酒,他向来没有压力,何况,胜负还在五五之数。
世人总说棋如人心,白愁飞的棋路杀气严霸,机锋峻烈,取得是杀伐果断的路子,而庄周,他的棋路却深沉诡谲,只偶尔无端端露出一鳞半爪,方显英风霸利。
半晌,“你输了。”庄周看向白愁飞,唇角扬起一个弧度。
‘每一次赢了白愁飞,我都像是做梦一样。’
‘如果经历了那般轮回,你还是赢不了他,我又何必选你?’主神言语间依旧淡淡。
白愁飞锋锐如柳刀的眉微微拧了半寸,随机舒展开来,薄唇也跟着上扬:“当罚。”
庄周拍拍手,立刻有青衣仆从出现奉上一应酒具。
“动作到快。”白愁飞道,伸手接过一壶,一饮而尽。
“再来一局!”
这二人本就棋力相当,又都是潇洒孤烈的人物,最后索性就舍了棋局,喝起酒来。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虽无红泥火炉,也无绿蚁新酒,更非寒风欲雪夜,但此情此地,却也是让人不由放松安宁下来,甚至安宁到白愁飞都有些醉了。
人世如铜炉,炼体化心摧颜断骨,不挣扎怎渡?
白愁飞自幼孤苦,经历坎坷,虽是才情激越,傲骨天生,寸寸敢挽强弓 ,但到底,意难平!
随手将酒杯一掷,柳眉凤目锋利如刀的男子骤然腾起,跃入茫茫雪幕之中,倏然而舞,荡然而起的内力激落了枝上的红梅,哄然而落的花雨刹时扬了漫天漫地。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
我志在叱吒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
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
鹰飞九霄,未恐高不胜寒!
转身登峰造极,试问谁不失惊?”
一身本领,满怀大志,却无人识得,年岁悠悠江湖催人,被生生扔弃于灰暗泥垢的角落,无人问津,谁人可知那般苦楚!。
“我本想淡泊退出江湖,奈何却不甘枉此一生;
我多想自在自得,无奈要立功立业。
从心所欲,哪怕佛阻鬼拦?
要名要权,不妨要钱要命!
手握生杀大权,有谁还能失敬!”
藉藉无闻、生老病死过一世,便如这世间凡人一般?
不!
决不!
绝对不!
“我若要鸿鹄志在红尘,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
我意在吞吐江山,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养兵千日,竟然欲用无人?
回首万里,怎堪碧落黄泉!
至今还思项羽:“彼可取而代之”!
大丈夫久居人下,生死等闲,顺风则行,逆风则泊?
我欲上九天揽月,痛饮狂欢,宁斗而败,不屈而活!
一朝得势自比天,挥斥方遒,有何罡碍,有何不可?
我志在万世功业,名扬天下,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何为英雄?
枕戈待旦、秣马厉兵,一出言,天下动!一皱眉,风云乱!
这才是英雄!
谁是英雄?
天下我为雄!
恣意萧狂,傲然夺世,白愁飞终于在一天,在这样一个微醉的安宁时刻,在那么一个不过刚刚相识的人面前,露出了最狂傲不过的姿态。
不计较对错,不算计得失。
庄周握着酒杯,一双手用力到甚至连指甲都没有了血色。
原来这就是白愁飞!
这才是白愁飞!
这万千世界,再无这样一个白愁飞!
他的血液激荡起来,如迸涌的江河,轰隆隆的注入的心脏,一时间,他只觉得,有一种无名的业火燃烧着他全身,让他也恨不得也吼上一吼,舞上一舞!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热血沸腾的感觉了。
但他没有,因为他又开始咳嗽了。
微微弓起身子,他掏出一张白帕,覆在嘴上,一双眼睛还是不离那个人。
满目所见,衣袂纷然。白的雪,红的梅,乌的发,缠飞交叠 ,又慢慢淡去,终于在庄周眸中定格成一桢举世唯一的画卷。
庄周知道,便是他在轮回几世,也是不会忘。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歌舞,本就是该被人记下,经年难忘的。
‘主神,你确定我能斗得过他?’
‘清醒点,再怎般,他对你而言,也不过是一堆文字,或是一具枯骨,’主神停顿了一下道:‘再说,你斗不过也得斗。’
庄周无言。
‘说得轻巧!’
‘这一世界再出错,你就等着被抹杀吧!’主神又道。
……
白愁飞的歌舞已然停止,他默默站在原地,仰面望天。
庄周收好帕子,伸手鼓掌道:“好!”
这一叫,却是把白愁飞从心境中叫了出来,他回身,眼似空茫冰雪。
“今日就到这里罢。”却是一纵身,走了。
庄周一怔,微一思索,便也明白是为何。
“秦铭,我们也走。”秦铭便是那出来送酒的青衣仆从。
“是。”
14六(补全稍改)
莫柳岩站在屋顶,冷风拂过,寒意惊人。
手里的酒壶已经空了,他竟是将其中的酒液不知不觉间皆数饮尽了。
男人的面上浮上了些许醉意,眼神也比往常暗沉了些,他抬起头看向夜空,雪已经停了,夜月如钩。
他从来不是一个会亏待自己的人,以往,这个时间,他已经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好好休息了。
但今日却不同,他在等一个人。
一道神秘的影子,终于在这般凉薄的月色下,轻轻悄悄的落在了他的面前。
莫柳岩对那个人笑了一笑,说:“你来了。”
“我来晚了。”那个人如此回答道。
然后,一道雪亮的剑光无声无息的划向他的脖颈。
莫柳岩的身边有刀,但他连碰都来不及去碰,他只最后看了这世界一眼,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在活着的时候,曾经设想过,死亡的那一刻,他会看到什么。
也许是那多年前他曾经深深的深深的爱过的姑娘。
也许是被他遗忘了很多年很多年的长满了金色麦子的故乡。
又或者是那个他发誓要效忠一生的男人。
但当死亡真正来临时,他看到了什么?
原来不过是天空依旧黑暗,不过是月色依旧凉薄。
大约这就是江湖。
有多少人爱她,就有多少恨她的江湖。
谁也说不清是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但他们又都知道一件事。
一入江湖,朝生夕死。
死亡在这里实在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而江湖没有了某一个人还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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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夜晚。
满室雾气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