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邻 (蓝景)

　　“哈哈，内森嘴硬心软。”
　　“这话也就您说了。我走了，回见。”
　　卢卡斯摆摆手，转身上楼去了。
　　宽大的屏幕上是一位正襟危坐的中国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染过的头发乌黑亮泽，向后梳起，没有一丝凌乱。V字领口的深色毛衣勾勒出微胖的身材。上位者的威严在他脸上刻画了独特的纹路，面对镜头，神情自若。他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在画室里回荡。听不懂他讲的内容，卢卡斯仔细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严肃、面无表情，有点冷淡的语音渐渐地带上色彩，仿佛春天雪融化一般，脸上生硬的线条也开始柔和起来，眼睛开始向右上角瞟，嘴角也不时勾起，微胖的脸颊开始挂上笑容。最后，他微微颔首，说出得两个字是卢卡斯唯一听得懂的：“谢谢”。
　　墙上满是放大的照片，有单人的，有双人的，还有一家三口的，以及很多风景照，大多是黑白的，只有两张是彩色。反复将视频观看几遍，卢卡斯心里开始勾勒出大致轮廓。随手画了几张素描，他都不十分满意。等待里奥的译文吧。
　　看了看时间，接近下午一点。卢卡斯下楼准备午饭。
　　饭后，看天气不错，下口拐到楼前，和遮阳棚下相熟的几个人打过招呼，卢卡斯走进了咖啡馆。意外地，没有看到里奥，一个有些瘦削的年轻男子正在柜台前忙碌。
　　“里奥不在吗？”卢卡斯轻轻敲了敲柜台。
　　小伙子抬起头：“啊，您是康斯坦丁先生吧？老板有事，稍晚才来。您先请坐。”
　　卢卡斯在一个空位上坐下，对跟过来的小伙子道：“来杯欧蕾，多加奶，还有一份橙汁舒芙蕾。”
　　咖啡和点心端上来时，盘子里多了一小块巧克力色蛋糕。
　　“这是我们店新糕点师的作品，沙架蛋糕，请您品尝。”
　　卢卡斯有点惊讶，点头道谢。拿起小勺子舀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巧克力的甜腻在杏桃的天然甘美的衬托下变得十分丝滑美味。他放下勺子，对小伙子说：“味道不错。麻烦给我来一份沙架蛋糕。”
　　品味着咖啡和糕点，卢卡斯觉得肖恩老爹随时会从后厨走出来一般。他心里开始觉得新老板经营得还不错。
　　咖啡喝完，糕点都吃完，准备起身去附近画廊走走时，卢卡斯看到远处里奥骑着一辆赛车行驶过来。
　　“啊，您在这里。”里奥从车子上下来，从车前筐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来，“这是翻译好的稿子。”
　　卢卡斯接过来，道：“这么快！非常感谢！”
　　里奥将车子停靠在一边墙上回头道：“我进店看看，您先坐。”
　　卢卡斯又坐回椅子，打开文件袋，取出文件翻看。打印装订好的译文和原件一一对应，用词十分优美，卢卡斯没有再发现什么语法或者拼写错误。他看得入神。
　　“您觉得有哪些需要改正的地方吗？”里奥将两杯水放在桌子上。
　　“没有。事实上，我十分意外，您翻译的十分好，我可以从字里行间体味到他对妻子的深深爱意。”卢卡斯将稿子放回纸袋。
　　“那就好。我看文中他提到妻子曾经给他演奏过古琴。”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不知道这种民族特色乐器演奏起来是什么音质，会不会和小提琴一样悦耳。”卢卡斯偏了偏头。
　　“完全不一样。”里奥笑道，“小提琴是弓弦乐器，古琴是拨弦乐器，差别很大。”
　　“这样啊，那可太遗憾了，也许我要回去从网上查找下古琴演奏曲目来听听。”
　　“我认识一位古典音乐家，如果您感兴趣……”见卢卡斯点头，里奥笑了笑，“好的，我打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有空，稍等。”里奥掏出电话，拨打起来。他的汉语听起来和母亲的发音有点不同，硬朗脆利。不一会儿，里奥挂了电话，说：“凑巧了，她明天有空，您呢？”
　　“我全天都可以。”
　　“那好，我们上午去吧，早起人心情一般都比较好。”
　　希望明天是晴天，那我心情会很好。卢卡斯心中暗道。
　　和里奥告别，卢卡斯拿着文件回屋仔细查看。到晚饭时候，他才突然想起里奥没有提费用一事。罢了，这种事交给内森处理。


第3章 3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卢卡斯吃过早点，站在镜前端详一番，修长的身体包裹在银灰色带暗条纹的西装里，神清气爽。抬腕看看时间，还有一刻钟到九点。从窗前向下看，楼下咖啡馆的遮阳棚已经支起来，像几朵七彩花盛开在艳阳下。
　　“早安，里奥。”卢卡斯站在店门口打招呼。
　　“早安，请稍等下几分钟，马上好。”里奥快步走进店内。趁这会儿功夫，卢卡斯到旁边花店买了束百合花。
　　里奥从店中走出来，他已经换了身衣服，银白色薄款针织衫内是立领白衬衣，下身白色修身板裤，显得整个人十分干净利落。他左手手臂上搭着一件风衣，右手拎了个小纸提袋，不知道装了什么。
　　“康斯坦丁先生……”
　　“请叫我卢卡斯。”
　　“卢卡斯，这是你上次落在店里的风衣。”
　　“啊，我给忘了。非常感谢。”卢卡斯接过衣服。
　　“你开车吗？店里的车他们一会儿要用。不好意思。”
　　“没问题。车停在后面。”两人并肩绕过楼宇。
　　“是在什么地方？到哪儿大概要多久？现在早吗？”
　　“在中国城那边。这个时段大概要半小时左右。现在去刚刚好。你的车真漂亮。”
　　“要不要来试下？”
　　“可以吗？”
　　卢卡斯将钥匙抛给对方，拉开另一边车门坐上去：“交给你了。”
　　“请放心。”里奥熟悉了下仪表盘设置，点火开动。他开车像他本人一样稳当，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车子沿着河畔拐进比较偏僻的巷道，沿途风景刷新卢卡斯对这座居住了很多年的城市的认识。二十多分钟后，车子停在一排墙壁被植物占领的联排房屋面前。
　　“我们到了。”里奥熄火，拔下钥匙递给卢卡斯，“这车真棒。谢谢。”
　　两人在门堂前站住，里奥按门铃。不一会儿，门开了，露出门后一位打扮十分雅致的亚裔中年女人。
　　“您好，魏老师。打扰了。”里奥仍旧用法语打招呼，“这位是我跟您讲的朋友，卢卡斯康斯坦丁先生。”
　　卢卡斯上前问好，将手中的鲜花送给魏女士。
　　“谢谢。”女士的法语语调绵软，让卢卡斯想起自己的母亲。
　　魏女士将两人引进客厅。厅堂正面墙上挂着书法横幅，下方香炉里渺渺升起香烟，一角是盆半人高的翠竹，占满左边整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书籍和几个奖杯。右边，一盏汉唐宫灯下，矮几上摆着一把古琴。这里的摆设让卢卡斯感到一股雅致的书香气息。
　　里奥和魏女士说了几句话，回头对卢卡斯道：“我去泡茶，你随意看看。魏老师很随和。”
　　说罢，两人进了厨房。卢卡斯在书架前端详藏书，发现书籍分类十分有条理，不仅有乐理，还有文学、历史、烹饪等，中文、法文和英文都有。
　　不一会儿，两人端着盘子和茶壶走了过来。
　　“从藏书来看，魏女士涉猎很广。”卢卡斯回身道。
　　“艺术源于生活，不能脱离生活。”魏女士笑道。
　　三人落座后，里奥开始斟茶。
　　“魏老师，这次给您带的是白茶，我爷爷亲自去茶农那儿选购的。”里奥将一盏茶放在魏女士面前。
　　“谢谢，我又有口福了。”她举杯端详了片刻，轻啜一口，道，“汤色清澈，回甘清淡。不错，不错。”
　　看着杯中淡绿色的茶水，卢卡斯还是被飘逸出的淡淡香气吸引，饮了一小口含住，茶水微微发涩，咽下后，满口腔却是淡淡的甘甜。
　　“既然是想来了解古琴，那我先简单介绍下。”魏女士放下茶杯，对里奥说，“我法语讲得不是很好，麻烦你给我翻译？”
　　“没问题。”里奥又将茶杯斟满。
　　二人你一句中文我一句法文的讲，卢卡斯渐渐听得入迷。
　　“在中国，古琴艺术之所以独树一帜，除了‘琴德最优’之外。我解释下，中国人寄情于物，依据物品特性，将之与人的品德相匹配。更由于其音乐特质顺乎自然，耐人寻味，符合中华传统文化追求意境、崇尚内在和寓意含蓄的特点，体现了中国古代人们修身悟道的德行。”
　　说到这里，魏女士起身走到琴边坐下，用手在琴弦上拂过，独特而悦耳的声音在人心弦上产生共鸣。
　　“古琴之音，淳和淡雅，清亮绵远，意趣高雅，乐而不淫，清心寡欲，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温柔敦厚，形式中正平和。”
　　“魏女士弹奏的曲目是《良宵引》。”
　　安静的室内回荡着干净、通透的琴声，仿佛连空气和呼吸都被净化了。在悠扬的琴声中，卢卡斯慢慢闭上眼睛。他似乎被星辰环绕，朗朗清风拂过发梢，恢弘广阔的天地间只剩下浩渺星空闪烁。
　　一曲完毕，略停顿几秒，琴声再次响起。
　　“这曲是《梅花三弄》。赞颂在寒风中独自盛开的腊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