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翼说:“我去门口守着,他要是逃跑就当场截住他,你小心点,有危险马上呼救。”
孟想觉得这样更稳妥,叮嘱他注意安全,去厨房找了把菜刀做武器,踮起脚尖爬上楼梯。到了二楼动静明显大了,那毛贼可能以为主人不在家,肆无忌惮地翻箱倒柜,孟想看他入室后准确找到莉莉的卧房,显然熟悉地形,更加确定这就是上次前来偷盗的窃贼,不禁怒从心起,冲上去踹门而入,大吼:“だれ!(谁)”
那小偷已搜罗出众多财物堆在床上分捡,孟想猝然闯入吓得他避猫鼠般原地蹦窜,身形一闪跳出窗外。孟想追到窗户边,看这高度足有五米,光着脚贸然跳下兴许会摔伤,便扯起嗓子叫喊。
楼下已响起追逐声,顾翼喊着:“止まれ!(站住)”,向远处奔去。孟想赶忙下楼追赶,循着声音沿街奔跑,远远地听到打斗呼喊声,发力狂奔十几秒,绕过一个街角,只见顾翼正和那小偷扭打,没等他赶到已将那人击倒,骑上去用膝盖顶住贼人胸口,牢牢制服住。
孟想正要夸他能干,忽听他焦急呐喊:“快去看看野口桑!他受伤了!”
顺着他的目光,孟想发现倒在暗处的老人,野口左腹上插着一把匕首,刀锋没根深入,伤口周围渗出大量黑色的血液,情状十分骇人。孟想急忙扑跪到他身边,野口意识尚存,挣扎着说:“别管我,先报警抓人。”
孟想目眐心骇,立即向旁边的住户求助,那户人家也认识野口,帮忙联系了警察和救护车,警方要求孟想和顾翼先去警局做笔录,天亮后送他们到医院,野口已动完手术躺在特护病房,医生说伤及肠动脉,导致出血性休克,考虑到伤者的年纪,安危尚是未知数,应尽快通知家属以防万一。
孟想和顾翼不了解野口的家庭状况,老头儿打了一辈子光棍,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兄弟姐妹,就是有也可能远在关西,能不能来还难说。坐在医院走廊上,顾翼开始讲述案发时的情形,他追着小偷跑出半条街,野口不知为什么正在街上转悠,听他呼喊果断挺身拦堵。他老当益壮,小偷被他拽住脱不开身,情急之下拔刀乱捅,顾翼赶去救护终究晚了一步。
突如其来的惨案令这对小情侣内疚不已,孟想说:“野口桑以前说过,他失眠的时候喜欢出门瞎溜达,大概是最近心情差,夜里睡不着觉出来散步,恰好碰上这场血光之灾。都怪我胆小,当时要是直接跳窗户追,没准当场就捉住那坏蛋了。”
顾翼开导:“你要是跳窗,现在说不定也躺在病床上了,那小偷都是专门练过的,脚上穿的也是特质的防震鞋,你能跟他比吗?要怨也该怨我,稍微跑快点就能提前撵上了,也不会让他伤了野口桑。”
他们相互回护,又都为野口的伤势担忧,在医院帮不上忙,只能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去乐村挂上暂停歇业的招牌,再到町内会(居委会)打听野口的家庭情况,看能不能联系上他的家人。
不出两天,野口受伤的消息传遍这一带的大街小巷,邻居们听说这得人缘的老人勇斗歹徒身负重伤,纷纷前往探望,一律被挡在了病房门外。野口的伤情不容乐观,虽然挺过了休克关,但伤口出现感染,不能离开重症监护室。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让负责签字的亲友们做好万全准备,未来一两天内可能迎来最坏的结果。
人们嗟伤叹惋,又都明白死神前来收割时,没人能和他单挑,为此町内会会长主持讨论会,商议目前该为野口做些什么。孟想顾翼也受邀参加会议,会上人们各抒己见,有人自愿前往关西替他寻亲,有人说可以帮忙联系比较好的殡葬公司,甚至连他过身时穿的衣服也安排好了,可谓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唯有孟想和顾翼知道,这些事只照顾到了野口生后却满足不了他生前的愿望,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人的宽恕。
为替野口了却心愿,他们来到八尾家,双双跪倒在阿橘面前,阿橘似乎猜到他们会来,扭头不睬,可内心的挣扎已暴露在外,眼眶里盈满泪水,悲恨难分。
孟想尽量将语气放平,真诚恳求:“橘桑,野口桑快不行了,目前他最想见的人就是您,他以前的确做错过很多事,可毕竟是真心爱您的,以新田一马的名义和您通讯,搬到这条街居住,经营乐村,终生未婚都是为了赎罪,为了守护您。您就算不原谅他,看在他不久人世的份上也请发发善心,去医院说几句宽慰的话,或者好好地道个别,也能让他走得安心些。我们中国和日本习俗不同,不提倡轻易下跪,男人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现在是替野口桑向您下跪,您那么善良,不会连这点慈悲都不肯施舍给他吧。”
阿橘已泪珠滚滚,用手帕遮住眼睛按捺片刻,问他:“野口真的快死了?”
顾翼见孟想难过得说不出话,便替他答话。
“医生说伤口严重感染,野口桑年纪大了,恐怕…恐怕熬不过这两天。”
阿橘的脸恰似焚烧过的纸,灰白崩溃,掩面抽泣一阵,再抬头时已恢复坚定,说:“好吧,我去。”
动身前她回房换了一件隆重华丽的和服,浅绿色的绸缎上绣着精美的粉色牡丹,对她来说太鲜艳了,大概是年轻时的行头。她的头发也经过精心梳理盘成优雅的高髻,插上贝壳和珊瑚做的发卡,脸上施朱涂粉精描细绘,即便修饰不出当年名花倾国的风采,但想必那恋花故人的目光定能够穿越时空,找回往昔的倩影。
三人来到医院,向医生说明情况,请求院方允许他们进入重症监护室。医生要求他们在入内前穿上隔离服,戴上口罩头套,以防带入细菌,如此一来阿橘的妆扮算白费了,可当她全副武装地出现在野口跟前,立刻使得他散乱的视线聚焦。
“阿橘……”
他艰难呼喊,虚弱嘶哑的嗓音犹如入冬后的虫吟,阿橘没有过渡地失声饮泣,坐在病床前哭得抬不起头,野口贪恋地望着她,悠悠问:“你记起当年的我了吗?”
阿橘拼命点头,泣不成声道:“记起来了啊,当年你总是坐在门边,到了晚上就给我们买吃的,你买的猪排饭真的很好吃……还有…那个时候的野口君非常英俊,我和姐妹们私下里都会议论,说你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
她的回答如同天使的声音令野口喜难自禁。激动得朝她伸手,阿橘用戴着消毒手套的手握住,同他泪眼相望,漂泊半个多世纪的相思在这一刻靠岸,命运恶劣的玩笑到此终于有了一个差强人意的收尾,红颜成枯槁,蜡烛泪将尽,好在他们抓住了最后的机会,此刻的深情凝眸,胜过千年万年的伫守。
阿橘认真坚决地对野口说:“我可以接受你的忏悔,但是要等到你好起来正式向我道歉,否则我绝不原谅你。”
人的意志不说无所不能,却真的能够创造出许多超越极限的奇迹,野口自那日与阿橘会面后,求生意识空前强烈,竟顽强地闯过感染期,从鬼门关上逃了回来。邻居们欢天喜地,相约来到附近的寺庙神社为他祈福,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
警方经过审讯,确认被捕的犯罪嫌疑人就是前次在莉莉家行窃的惯偷,孟想通过长途电话向莉莉陆续汇报了案情进展,她人回不来,委托律师替她全权处理,另外不住口地夸赞孟想,谢谢他替自己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更对顾翼刮目相看,明确表示等回国后就联系他爸爸商谈合作事宜。
疾雨过后风和日丽,孟想听说龟田已在八王子陵园落葬,想去祭拜这位与自己共事两年的不幸老人,特地翻黄历选了个好日子,顾翼也想去,还能当他的专属司机。不料这天出门没多久就有一件逆事袭到——顾卫东从工作台上摔下来伤了右腿,工坊希望家属马上去医院。顾翼焦急万分,抱怨孟想是不是找了假黄历,不然黄道吉日怎会出此横祸,孟想好言安慰,叫他马上变道去医院。
顾翼说:“你跟去医院就没时间扫墓了,说好要去又失约,龟田先生会生气的。”
他长在日本,受日本文化影响深信鬼神之说,孟想信佛,这方面跟他观点一致,都认为得罪亡灵后患不小,商量后决定各行其事,顾翼开车去医院看父亲,他乘电车去墓地祭扫。顾翼临走前嘱咐:“你回到车站前先给我打个电话,我开车去接你。”
孟想乘坐JR线列车来到位于东京以西40公里的八王子市,走到陵园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日本人口密度大,死人的国度也一样,狭长的墓地里竖立着密密麻麻的碑林,有的紧挨着邻近住家户的房屋,放在中国这样的地方打死都没人敢住,日本人倒不在乎,他们敬畏鬼神,又对死亡抱有平常心,觉得鬼魂和人类本就共居于同一个世界的不同空间,互不侵扰就好,有的人家甚至将亲人的遗骨葬在自家院落内,与死者和谐共处。
孟想照着工头给的编号找到龟田的墓地,他的后事是保险公司料理的,前妻孩子均未参与,这情况在日本社会很常见,离婚的夫妻是陌路人,离巢的孩子是不归燕,孤独死就成了独身老人的必选结局。
他把买来的鲜花放在墓碑前,三鞠躬,双手合十念了十遍往生咒,祝愿老人能在彼岸过上期望中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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