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有一大大的水族箱,盖子全开,里面有三条金鱼,红、金、黑各一色,在大大的水族箱里摇鳍摆尾显得尤其迷你。
武筑翘着腿不规矩地坐在书桌上,后仰的身子快贴着桌面了,他长手一伸,从一堆文件袋中准确地捞出两个黄袋子。
“你先看看?”武筑把袋子递给邺言。
“好。”邺言接过,抬头问:“这样麻烦你,是不是很赶时间?”
“没有的事。我不是说了么,我就猜到你会再来。上次你走的时候我已经在复印件上大致修改过一遍。另一份嘛……”武筑递给邺言一根烟,“居然特顺手!”
他露出自己也被吓到的表情,然后微微一笑,“啪”地替邺言点上烟。
“劳驾我亲自出马起草文件,谁也没这么大面子啊。看我对你多上心。”武筑挑眉道。
邺言笑笑,权当心领了。他把烟叼在嘴里,走到书架正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慢慢解开袋子上缠绕的细线。
武筑离开前多看了一眼邺言,他自认为自己看人的利害很准,可是有这样一类人他怎么也看不透。眯起眼睛,高楼外,橘黄色的阳光有一半照在邺言身上,他静静地翻阅着手中的纸张,淡淡的侧面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衔在嘴边的星火从亮变暗,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尾拿下,深深地吐出雾气,修长的手指挑起下一页。
武筑走的时候轻轻带上门。
起草的是两份文件,一份是重新修改过的“财产协议书”,将原来的财产继承改为财产分配,即在世时可立即执行并具有法律约束力。另一份是类似“同居协议”,严格来说并不合法。但,也不违法。
这是邺言和季泽骋共同商议好的。昨晚,当他们难掩心血澎湃地“打扰”了深夜未眠的武筑后,尽管万分不满,武筑仍耐着性子听完了季泽骋想“立即结婚”的意愿,然后给出了签署“同居协议”的建议。
武筑的意思是,法律之外未规定的,只要当事人双方互相承认,且不违反公序良俗的可操作部分仍具有法律效力。
因此,简单来说,这是仅邺言和季泽骋两个人承认的婚姻协议。
邺言将文件抽出来,整整二十三条大则,其中平均每条大则下约有两三条左右的细则。
端正文件,邺言认真研究了起来。大则有关义务、责任、权利,具体涉及财产、遗产、赡养费等,细则甚至细到同房的违约情况该如何处理。看到最后,邺言不禁笑了。
这个武筑啊!真是不得了。
心思缜密、善于算计。
那怎么还迟迟拿不下那位医生呢?不该啊。
邺言摇摇头,望向窗外,忽而想起武筑说的,要他拿出全部的财产来玩感情游戏,不如直接要他的命。
当时他那个夸张的表情啊,还历历在目。
男人什么时候会上赶着掏心掏底呢?
应该是太冲动的时候,冲动到失去理智了,邺言想。
看了一眼时间,六点整。
邺言推开门走出去,武筑在会议室里与人握手。
手机里没有任何讯息。邺言来到律师行门口,打了电话给季泽骋。
却是关机。
武筑看到邺言在门口转了几个圈后,径直走下楼。
外头冷风吹得肆虐,邺言把手搓热,放进口袋里。他站在冷风中止不住地打转。
约莫过了半小时,季泽骋才开着车姗姗来迟。
远远看见邺言低着头,脸冻得通红,双手插羽绒服的口袋里,下巴不住地往高领毛衣里缩,好像很冷的样子。季泽骋停好车,不禁加快步子,跑了过去。
“你怎么不在楼上等我?等久了吗?”
“没有。”
邺言的脸颊红通通的,季泽骋揉揉邺言的头发,又搓搓他的手。
忽的,邺言抬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说:“上去吧。”
两人来到律师事务所的时候,武筑正好在送客。看见季泽骋,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屑,转而对邺言说:“两位先去我办公室?”
办公室里暖气很足。邺言就方才的两份文件,提出一些整改的意见询问季泽骋。季泽骋显得心不在焉,邺言说了什么,他都附和“好”。发现季泽骋根本没在听,邺言停了下来,深深地看着他,想抽烟,手已经摸到了裤兜里的烟盒,却忽然停住。
对了,季泽骋不喜欢他抽烟。
邺言皱眉,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扔,背沉沉地靠在沙发上,问:“你怎么了?”
“嗯?”季泽骋回过神,“没有啊。怎么了?你不继续了?”
邺言还是摸出了烟盒,但没有抽出一根烟,他环抱住胳膊,说:“你反悔了?”
“胡说什么!”
“那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季泽骋把文件整理好,拿过来:“就按你说的改吧,告诉我签哪里就好。”
邺言捏紧烟盒“腾的”站起来,打开门,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武筑送走了客人,来到办公室。看到孤零零的季泽骋,没感到意外,反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毫不掩饰的轻蔑的笑声。
他坐到大桌上,抱起桶装盒,打开后毫无顾忌地吃起一块一块奶酪芝士威化饼干。连谈了一下午,到最后也没商议出个结果来,真是饿死人不偿命。武筑只管自己吃着,发出不斯文的吃声,也不问季泽骋要不要。
两人相顾无言地对视着。
武筑有很多怪习惯,其中一个就是,当他心虚没把握打胜仗的时候就会拼命发起进攻,相反,当他有十足把握在手的时候,就会好整以暇地静候对方的进攻,然后见招拆招将对方的攻击化为无形。
“一个小时呢。”武筑状似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手表。
“什么?”季泽骋问。
“你迟到的时间。”武筑不看季泽骋,仿佛在跟空气一问一答。
“我去买戒指了。不过到处都找不到卖一对男戒的。”季泽骋说。
武筑明显不信地轻哼出声。
封闭的房间里,两个大男人相顾无言。自打刚一进门,季泽骋就闻到了办公室里的烟味。现在,不说话的时候,武筑身上散发的烟味便愈发明显,季泽骋不禁难受地擦擦鼻子。
“如果我猜错了,就先说声对不起。”季泽骋直视武筑,缓缓开口:“你很讨厌我?”
“为什么?”武筑悠哉悠哉地继续吃又咸又甜的饼干,“讨厌一个人是很费情绪的。我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对你浪费情绪?”
“可你的确对我表现出恶意。”
“我很反感一类人,不巧,你正好是那一类人中的翘楚。”
“可以冒昧问一句,是哪一类吗?”
“恃宠而骄。”此时,武筑坐在大桌上,他仰着头俯视季泽骋,“蜜糖里泡大的孩子,是不是觉得人人都该爱你?可是恕我多嘴……他的爱,你不配。”
“你喜欢他?”
“是。”武筑毫不掩饰,甚至更想刺激季泽骋,“我很喜欢他,因为他很干净,从里到外,干净到让人不忍对他下手。你知道我是在哪里认识他的?Gay Club!情人节那天,他就冒冒失失地进到Gay吧里,然后自己坐着喝闷酒。你可真狠心,对这样的人,也能‘放风筝’。现在,又是贪图他什么,还是到头来忽然才发现,他才是最好的?”
听到这里,季泽骋笑了。他翘起二郎腿,不乏得意地说:“真是小孩子心性。你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吗?”
武筑确实比他们小两岁,可季泽骋也没资格说他是小孩子,而且他最反感别人说他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论学识学历,你连跟我讲话的资格都没有。”
季泽骋笑得轻松:“你也很像我熟悉的一类人,背着装满金银珠宝的背包去追天上的月亮。这类人通常有个特点,他们缺乏自信,因此比别人更在意金钱、地位、权势。可最终常常是被累死的,因为他们放不下沉重的背包,还没有使出全力去追月亮,却先责怪起月亮为什么跑给他追。”
季泽骋顿了一顿,似乎给武筑反驳的时间,可是武筑没有反驳,于是季泽骋继续说:“可是阿言跟你不一样,他的眼里只有月亮。他爱的时候是不会去计较自己的得失的。不知道你懂不懂,这天上只有一个月亮的道理。”季泽骋轻笑出声,“我们这一生也只能爱一个人。得不到的,就愿赌服输吧。”
金鱼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吐出的无声泡泡上升到水面,破了。
“你会珍惜他?”武筑的眼神变了变。
“说珍惜不是太可怜了吗。只有会失去的人才会想去珍惜所拥有的。我对爱是很自信的。不过,不是你说的自以为人人都该爱我。而是,他永远爱我,只有他,就够了。”
“很好。”武筑第一次对季泽骋露出笑颜,口气却仍不减嘲讽:“你已经成功让我讨厌你了。”
邺言进来的时候,感受到气派的办公室里不自然的氛围。
“要不要吃?”武筑抱着桶装饼干问邺言。
邺言没应声,径直站到季泽骋面前,深深地看着他,沉着嗓子问:“你还有最后的反悔机会。”
季泽骋很少皱眉,这世上很少有让他感觉无力的事,可现在他皱眉了,深深的,在两行浓眉之间出现了一道锋利的眉刀子,“阿言,为什么你要这么问。我不明白。你不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