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聿仓皇逃离。不敢再留在那儿,不敢再站在他的目光里。
送走了顾廷聿,沈熙觉默默的回到了房间,洗了一把脸,洗去了脸上的悲伤,在衣柜前站了许久,从里面取出了一套新做的西服,又从抽屉里取了一对袖扣,穿戴起来。
站在镜子前端详了自己许久,合身的藏蓝色暗纹西服三件套很体面,整了整领袖,伸手理了理头发,转身拿起了床头柜上顾廷聿落下的手表,他送他的手表。表带已经很旧了,可走的却很准,买的时候校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校过了。
裴英来了,上楼来找他,一进门就见他在那我照镜子,便笑了起来。
“这不刚做的么?今儿还约了谁?穿这么体面。”
沈熙觉又从镜子里把自己看了个仔细,笑了笑,“等不及了。…要体面些的。”
裴英皱了皱眉,知道他平时就是个讲究的人,也就没再多想。
车开出了公馆,入秋也有些日子了,风吹在脸上有些凉。
“一会儿,不用等我了。”沈熙觉望这窗外的风景,缓声说道,“帮我把公事包送回家,然后在去把车子保养保养。”
裴英听的糊里糊涂,也没多想便草草应下了。
车停在了蓉园茶楼门口,沈熙觉把一本折子递给了裴英,裴英接过来一看,不由的一惊。
沈熙觉笑笑,“你不是下个月生日么,我也没什么送你的。这是我给你在花旗银行开的账户,这个世道得有点钱傍身。美元还是金条都能提出来,钱不多,别说我小气。”
“我过什么生日啊。这么多钱,我不…”
“收着,别跟我磨唧。反正也没下回了。”
裴英也不好再推辞,利索的道了个谢,便就收下了。
沈熙觉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才缓缓的下了车,朝裴英挥了挥手,让他开车。直到车子开出去很远,转了弯,没了影,沈熙觉才转身进了蓉园。
保镖守在蓉园茶楼门里门外。
床头柜上空无一物,顾廷聿四下找了也没见到手表,那块表,沈熙觉送他的表。
早上他离开公馆,开车到了稽查队办公室才发现手表没带,于是便又开车回来取,可是到了房里却没有见到手表。
从未有过的焦躁,昨晚那么失常的沈熙觉至今历历在目,似乎那温度还在身上可是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冷。无力的坐在床边,想想这些年,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沈熙觉之间只剩下了猜疑和提防。
门外的脚步声唤回了顾廷聿的神智,他迫不及待的冲出房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带他逃。
“你怎么回来了?”
同样的问,顾廷聿和裴英四目相接,都是愕然。
“熙觉呢?”
顾廷聿忽然无比恐惧。
裴英依稀也感到了蹊跷,眼中的目光渐渐寒意凝聚。同一时间,两个男中了邪似的冲了出去。
包间里很安静,没有人会来打扰。沈熙觉沉下心,看着杯子里的大红袍,深红的茶水已经没了热气,有十二年了吧,他想着,那时也有这么一杯冷了的大红袍,只是顾廷聿不会从包间外面进来了。
吮了一口冷茶,沈熙觉微微的扬起了嘴角,时针走到了12字上,挂钟铛铛铛的报了时。
从窗户望出去,本来该是熙熙攘攘的街口,今天却格外冷清。
沈熙觉从包间里拉门走出来。
“先生。”保镖守在包间外面。
“走吧。…孑然一身了,还怕什么呢。”细微的自语之后,沈熙觉露出了淡然了微笑。
保镖什么也没想,就跟着他下楼了。
每下一层楼梯,就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得月楼门前的风雪,奉天顾家的老榆树,上海小公馆的闲来时光,太多太多历历在目。
转弯到了蓉园茶楼大门前,沈熙觉停了停,释然的笑了,整了整外衣,走了出去。
到处都是尸体,一条繁华的街道现在变得鲜血淋漓。
“熙觉。”
枪林弹雨之中,顾廷聿的声音渐渐清晰,寻声望去,他躲避着子弹,向他跑过来,神情里满是担心和害怕。
沈熙觉靠在车边,身边只剩下唯一一个已经负伤的保镖,胳臂上的血顺着手指滴落。
最后一个拿枪的杀手和身边的保镖齐齐在枪声里倒下。然后,枪声停了,裴英和顾廷聿还在提防着,沈熙觉站起身,站在离顾廷聿不远的灯柱下,对他笑着。
一个身影拦在了沈熙觉和顾廷聿之间,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穿着女中的校服,紧张让她全身颤抖。突然,她大声的喊叫起来,同一时间两声枪响回荡在满是尸体的街口。
然后又是一声枪响,血从那女孩儿头上喷溅出来,随后她瘫软的倒下了,而她身后顾廷聿举着枪,双眼泛红,向沈熙觉跑了过去。
怎么了?忽然觉得有些冷,可明明胸口那么温暖,对啊,怎么只有胸口是暖的。顾廷聿夺步上前一把揽住了沈熙觉,胸前很快被他身上的温热濡湿。
“……你来啦……”
耳边,沈熙觉的声音像刀片一样切开了顾廷聿的心窝,他全身无力的瘫软在他的怀里,靠在他肩上的鼻息摩挲着他的颈项,一点点的滑下去。
“上车!”
裴英喊着,顾廷聿这才回了神,架起沈熙觉钻进了车里。裴英一踩油门,车子飞驰而出。
顾廷聿取出手绢压住沈熙觉胸口的伤,不一会儿血就浸透了手绢顺着他的手往外渗,裴英时不时的转头往后座看,他恨,恨怎么早上没看出来沈熙觉不对劲儿。
一处颠簸,车子不由的震了一下,沈熙觉咳了两声,血从喉咙里呛出来,顾廷聿急忙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裴英稳了稳车,继续开着。
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一发不可收,顾廷聿的手感觉压住的伤口一直往外淌着血,沈熙觉靠在他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
“我错了。我错了。”除了道歉认错,顾廷聿想不到任何话。“我错了。撑住,撑住,别……别……”那一个死字怎么都说不出口,仿佛只要一说出口,就会成真了。
沈熙觉靠在他身上,听着他的心,跳的那么快,想要跟他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进出的空气像刀片一样割着肺叶,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不想放手。
裴英的车开了很久,不知为何今天多了许多路障,越开裴英的心越凉,这一个个路口的路障都像鬼门关的小鬼,要把沈熙觉往黄泉路上拖。
“这不对劲儿。”裴英握着方向盘的手冰凉,“小鬼子是故意的,他们是想要少爷的命。
顾廷聿的愤怒染满了双眼,他意识到军统和锄奸团都被日本人利用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借刀杀人,所以蓉园茶楼那条街开了那么多枪,却连一个巡警都没有出现。
裴英又转了几个弯,调转车头往法租界铁士兰路99号开去。
铁士兰路99号是一座位于法租界内的教堂,主教是一名德国旧贵族,杜先生的好友,杜先生临走时给沈熙觉留下的飞机,便是这名主教的私人飞机中的一驾。
顾廷聿坐在藤椅上发愣,手上胸前都是血。裴英在院里来回踱着,要不是这会沈熙觉生死不知,他早就一枪崩了顾廷聿了。
整个上海,谁想杀沈熙觉他都能理解,可顾廷聿要沈熙觉死他怎么都不能原谅,裴英是知道的,沈熙觉对顾廷聿是豁得出命的。
“少爷要是死了,你今儿也死这儿。”
顾廷聿愣愣的抬起头,又黯然的低下了头,道,“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
裴英一把揪起顾廷聿的领子,一拳打了过去,顾廷聿重重的摔在了青石地上,却没感觉得出疼,因为心更疼。
“你们有本事到是真刀真枪跟日本人干啊,杀自己人你们能耐大,杀日本人你们的能耐上哪儿去了?要不是少爷,闸北死的人多了。日本鬼子往他身上泼水,你是瞎的吗?”
不该是这样的。顾廷聿抱着头一遍遍的否定,不该是这样的。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发了暗杀的密令,他以为裴英会在他身边,他以为日本人不会对置之不理。
为什么?为什么他认为的都错了。
“你若要杀我,我不会躲。”月光如水,沈熙觉的笑容依稀还在眼前,他说,“我只会难过。”
☆、【二十九】
教堂里寂静无声,不怎么明亮的灯照出片昏黄,顾廷聿坐在圣像前,仰首望着被顶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圣像。中国有满天神佛,洋人有耶稣上帝。可为什么他们都不看一看世间的苦难,救一救在苦难中的人。
救国救民。顾廷聿因为这一句豪言,断了亲缘投身革命,从北洋到北伐,从民国到抗战,他现在已经弄不清怎么救国、怎么救民了。他连珍爱之人都救不了还能救谁,谁又能来救他,救沈熙觉。
顾廷聿紧紧闭上双眼,任泪水从眼角滑落,流尽了泪,再睁开眼睛,他看到的还是这样的世界,唯一改变的是他的眼神。
黄昏时,顾廷聿回了一趟家,如他所预料的,宪兵部的横川少佐已经在客厅里久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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