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野秀一是代表南满商会到上海筹办银行,上海不同奉天各方势力混杂,不是他一个南满商会能摆平的,安野秀一想拉上海三位大佬入他的伙,但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的并不怎么高明。
三位先生都没有来,杜先生让沈熙觉来已经是给了安野秀一天大的面子,他一个恒社说话算话的小爷,足以代表三位先生回绝南满商会。
“闲话就不要说了。”沈熙觉浅浅一笑,说道,“黄先生不喜欢金融行,要玩儿就玩儿大世界。张先生喜欢打麻将,牌桌上聊事是门儿清,下了牌桌就不必聊了。至于杜先生,最近爱听戏。”
话说到这一截儿也就该明白了,都是明白人挑明了说就不好看了。
安野秀一依旧保持着斯文有礼的微笑,眼中的奸猾沈熙觉却看的明白,见过一次鬼了,怎么还能跟鬼打交道。
安野秀一是一个祸端,沈熙觉隐约查觉得出,什么中亚银行,什么南满商会,绝对不会这么简单,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越来越壮大,和几年前相比有天壤之别,如今连美国人、英国人和法国人都对他们有所忌惮,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几个月前沈熙觉跟杜先生去了一趟南京,见的是军统局的戴局长,杜先生和戴局长谈了一下午,虽然不知道谈了些什么,可是军统局是什么地方沈熙觉还是知道的,恒社和南京政府的关系外人有揣测,几分真几假传的玄乎,可沈熙觉是青帮的人、恒社的理事,有很多事他知道的比别人多的多。
商会的董会长曾经劝过沈熙觉,不要和政府、和青帮搅的太近,沈熙觉知道董会长是为了他好,拿他当自己人才说的那番话,但是局面已经打开了,想抽身已经不可能了,有太多的事他不得不为。
沈熙觉在上海从一个小小的客商,到如今动辄便能让上海风起云涌的青帮小爷,靠的是他的精明和练达,按詹奉俞的说法就是年纪不大本事却老辣,眼珠子一转便是心思,别说平常人跟不上,就连黄先生、张先生这样的老江湖,也未必就能算计过他。
和安野秀一在蓉园茶楼别过,沈熙觉坐在车里,心里想着事儿想出了神,裴英从后视镜里望了他好几眼。
“罢工的事,有着落了吗?”
裴英先是一愣,后才答了话。“老板说了,实在不行就约出来聊聊。”
“奉俞不是找过常平远了吗?没聊出个结果来?”
“詹少爷一个留洋的公子哥儿,跟常平远能聊什么呀,好话都说尽了。”
沈熙觉沉思了片刻,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常平远啊,太轴了,怕是落不着好。……问过杜先生再说吧。”
裴英点头应下了,不由的又看一眼沈熙觉。自打去年起,裴英就觉着沈熙觉瘦了,一年多了也没见长点儿肉,跟他一起吃饭,没见他动几筷子就放下了,到是烟越抽越凶,都能当饭吃了。
开春之后顾廷聿搬进了公馆,裴英到觉得沈熙觉的心事没那么重了,约莫他也查觉出了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裴英性子虽然直,但有一点便是口风紧,有些事心里明白就罢了,不多问、不多说,久了他和沈熙觉也就心照不宣了。
“回公司?”
“回家吧。我有点累了。”
裴英看了一眼司机,让他往公馆开。车里静了下来,沈熙觉望着窗外的林荫,不知是见到了安野秀一,还是真的累了,深深的疲惫涌上了心头。
沈熙觉在上海的私产不断累积,恒社的事杜先生也多让他拿主意,他是一根蜡烛两头烧,哪有不累的道理。顾廷聿虽然心疼他,可也不好多干预,偶尔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就来抱抱他,好听话说不利索,只能用拥抱来表达。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细细数来有七八年了,很多往事不想回首,很多回忆仿佛是枷锁,聚少离多的相处,每一分每一秒都尤为珍贵,也许正是这种难得的珍贵,所以沈熙觉和顾廷聿之间甚少争吵。
然而一场激烈的争吵却在不久后发生了。
起因是,常平远死了。
往前数三个月,正是刚过正月的时候,照理说也该是各行各业工人复工的时候了,可偏偏这个时候工会领着一批纺织厂的工人闹起了罢工,然后紧接着船厂、钢厂,领头的便是工会的副会长常平远。
起初,董会长出面和常平远坐下来谈了,罢工嘛无非就是要涨工钱,世道艰难,照理说也合情合理。董会长是个仁善之人也是个和事佬,便答应了工会给工人们涨工资,商会的各位看了他的面子,也就都答应了。
可刚复工不到半个月,工会拉起大旗又罢起了工,这人退一步是肚量,退两步可就没人乐意了。工人们有工人们的理,资本家也有资本家的理,两边便就僵持了起来。
久而久之便发生了冲突,巡捕房也压不住了,驻军扛了枪进城压阵,常平远就带着罢工的工人们在市政府外头静坐。一时间,整个上海的工业几乎瘫痪。
杜先生是工部局的华董,洋人来中国是纯占便宜的,人罢工机器就不转了,机器不转,洋人的钱也赚不进来了,洋人在上海总是比中国人高一头,市政府也拿他们没办法。事情一闹开,南京那边也知道了,杜先生从南京回来之后便让沈熙觉着手处理罢工的事,他是大面儿上的人物,不到最后一步他不想和常平远打交道,到不是想躲,只不过他要是真出面,事儿可就没弯转了。
沈熙觉明白里面的意思,便应下了。
顾廷聿在罢工这件事上并不太乐意被枪使,所以和许朋韬闹的有点僵,但他一个参谋长在军管这档子事儿还是不宜多参与,否则就是越权。沈熙觉知道顾廷聿在罢工这事上的态度,所以也没有向他透露过多的内情,直到常平远死了,顾廷聿才知道青帮在这件事上的真正的角色。
“常平远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沈熙觉刚吃了一口饭,便被顾廷聿问住了。
从进了家门顾廷聿就像有话说,沈熙觉约莫察觉得出他心里有事儿,而且是一件跟他们俩有关,还会让他们俩都不舒坦的事,于是他便不问他,可到底顾廷聿还是忍不住了。
放下筷子,沈熙觉喝了一口水,浅声说道,“他得罪了全上海的老板。”
顾廷聿听完,愤愤的靠在了椅背上。“你们青帮没人了吗?连杀人的事儿都要你来?”
沈熙觉听出了顾廷聿话里的意思,虽然一直以来顾廷聿都没有对他入青帮的事有所表示,但是在顾廷聿心里压根儿是不舒坦的,之后他又成了恒社的理事,杜先生把很多不方便出面,却又很重要的事都交由他来做,一来二往的顾廷聿心里就更膈应了。
帮会本就是鱼龙混杂的组织,自有一套处事的规矩,也就不可能和光明磊落粘上边。沈熙觉预料到日子久了和顾廷聿之间会因此产生矛盾,所以从来不在家里谈青帮、谈恒社,甚至不怎么提起杜先生,可是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该来的还是来了。
“常平远的事,我不想多说。”
“不想多说?”顾廷聿一下子便火了。
想来也正常,他这是积压了许久的不满,常平远只是个导火索。
顾廷聿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深锁眉头看着对面神色沉静的沈熙觉,责问道,“为什么要跟这些流氓搅和在一起?那个姓杜的以为弄了个恒社,就把真把自己当正经人了。你帮他赚钱,赚的是什么钱?打压同行、走私鸦片、贿赂官员,这是一个正经人会做的事儿吗?”
沈熙觉压着心里的怒气,瞥眼不去看顾廷聿。不想吵架,不想为了别人争吵,相争无好言,说出口的话想收就难了。
“你面面俱到、事事量度,你把人情当钱攒,你和那些洋人、那些流氓、那些政客套交情、耍手腕。你心里的算盘打的太精了,你想要的东西也太多了。”
“顾参谋长。”沈熙觉冷冷的一声,抬眉间是满满的不屑,“你今天才认识我吗?当初我出钱出船让你南下,难道是为国为民吗?我送你走的那天说过,他日若事成,自是皆大欢喜;若事败,我也不过是被抢了货船的苦主。…你到现在才觉得我贪得无厌,是不是点迟了。”
顾廷聿被堵在了当下,平日里在沈熙觉面前他便是个嘴拙的,现在更是被揶揄的说不出话来。
“你顾参谋长光明磊落,可你知道你有多扎眼吗?”话说到这个份儿,沈熙觉也不想掖着了,“你瞧不起流氓,瞧不起政客。可俗话说的好,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流氓和政客就小人中的小人。你以为常平远为什么死了,那是南京那边儿有人不想让他活,杀鸡儆猴,死他常平远算得了什么。上海不比天津,这里是人吃人的地方。”
顾廷聿最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的事,被沈熙觉这么一说才明白了里头的明堂,上海罢工这事连驻军都出动了,南京政府怎么可能坐视。
“你就不想想为什么19军整编之后冯经年和何铖被编到了别的师,你身边还有心腹吗?你的师长许朋韬,他最看重的是钱和权,你自己清高可以,但别挡了别人的路。”沈熙觉缓声规劝,他希望顾廷聿能看清身边的人和事,否则以他的性子,怕是哪天被人害了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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