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着凉了。”
等沈熙觉睡着了才从二楼下来,顾廷聿坐在花厅里故作镇定,听闻他睡下了才稍稍放了心。
“这些日子二哥一定是累坏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沈芸妆心疼的喃喃道,说完才觉得不该,又转而笑道,“等回去了,你们都好好养养。”
冯经年见他们新婚燕尔,自己在这儿也不合适,便找了个借口到外边儿溜去了。
顾廷聿和沈芸妆坐在花厅里,外头的院子里雪白了片,景色到挺好看。这婚是结了,却没有一点儿实感,且不说办的草草,就只是起因便是不纯的,更何况顾廷聿心里还藏了事,沈芸妆就在眼前,他却不敢仔细的看她一眼。
没有波折不知情深,心一但分了就收不回来了,更何况分出去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而是全部。
“委屈你了。”顾廷聿哑然一句,说的诚恳,也确实发于真心。
安静了许久的花厅,蓦地有了声音,到让沈芸妆愣了神,默了半晌方才笑了起来。“不委屈。”
许夫人想保这媒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原是想他有所顾虑,一来他是军人,现在驻守天津,但未必以后一直在天津,二来他是个实心的而且还腼腆的紧,便一直拖拖拉拉到了现在。
一抹娇怯的笑容看的人心里发甜,可顾廷聿看着却更是觉得心里有愧。论家世、论人品、论样貌,她本该嫁一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可现在却嫁了一个空壳,更心痛的是娶她的人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两天后,沈熙觉拿着结婚证又去了趟南满商会,安野秀一扯东拉西的啰嗦了一上午,方才把通行证交给了沈熙觉,临走的时候还说要去送行,被沈熙觉给回了。
奉天一片雪茫茫,那插在各处墙头的日本旗子分外的扎眼,一团团红得像血一样。回到顾家已经是下午了,冯、何二人去买火车票顺便再买些日用品,沈芸妆估摸他是没吃什么,便去厨房给他煮点儿稀饭,厅里就只剩下顾廷聿和沈熙觉两个人。
“你收好。”沈熙觉把结婚证递给了顾廷聿,对方却不接,他手伸在半空也不收,两人就这么僵着。
沈熙觉累了,打从心里觉得累,他缓缓的把结婚证放在了顾廷聿身前的桌上,起身便想回二楼,手却被顾廷聿紧紧的握住了,沈熙觉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收了回来。
“回到天津,太太那边我会去说,婚礼还是要重办的,三书六礼不能少,该有的礼数都照规矩办。我们家只有一个姑娘,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顾廷聿苦苦一笑,抬眼望向他,“回去,我是不是就该叫你二哥了?”
“你是我妹夫,叫一声儿你也不算吃亏。”
话是说笑,可却笑不出来。
沈芸妆煮的稀饭沈熙觉也还是没吃几口,两天后,四个人便起程了,火车开出了奉天,大家都松了口气。
到了天津,许朋韬和许夫人早早的便已经在火车站等了,接了人便往沈家去,许夫人说了先得跟老太太赔不是,她再把这媒说了,老太太允了便各自操办起来,婚礼一定要大办,一来是不能委屈了沈芸妆,二来也把这晦气冲一冲。
自从沈元钊过逝之后,老太太便也少出来走动,没事儿就在她的小院儿里转转,沈芸妆走了隔天她才知道了这事儿,生气自是不必说,只等着他们兄妹俩回来发落。
说到婚事,老太太本也没有打算反对,就只是生气她一个女孩子家没过礼就先结了婚。老太太好面子,许夫人心里有数,一进门就很赔不是,又是劝又是顺着话责备他们小孩子草率,这么一来二往的算是把老太太安抚了。
顾廷聿事事都答应,随了他们去办。来日方长,再想只会让大家都难受,想通了也好,演戏也好,叫一声二哥,他已经是沈家的姑爷了。
☆、【八】
辛未年,庚子月,己酉日。
宜 婚嫁。忌动土。
震天的鞭炮声从城外一直响到城里,喜炮放的响天动地,满天红屑伴着雪片四散飘落。一水的军绿站了整整齐齐的两排,红地毡从城门一直铺到了沈宅的大门前,好不风光。
门外一身戎装立在满天飞红飘雪之间,眼眸澄明英姿挺拔。门内满堂宾客盛装以待,众人的簇拥之下顾廷聿被引入了沈宅。说起来也不是没来过沈宅,只是不知为何这座大宅子看起来显得特别深,一进进,一重重。
本该是接了新娘去自家宅子行礼,只是顾廷聿自己没宅子,也不方便在师部办婚礼,便就从偏院接了新娘到正院行礼,也就算是完了迎亲之礼了。
进了偏院的门,沈熙平笑着迎了上来,他是急忙忙从山西赶回来的,此前他就很是想结这门亲,一来是沈芸妆对顾廷聿上了心,二来沈家在军方有了这层关系也就是多了层保障。
顾廷聿的目光轻轻扫过院中却未见沈熙觉,沈熙平转身进暖阁去领妹妹出阁,顾廷聿浅浅笑了站在院中等着新娘出阁,身边几个卫兵和刘副官正在给沈家的下人们散红包,笑声嬉语,爆竹鸣响,然而这一切在顾廷聿听来却空洞的很。
方才从正门进来,一路走来,顾廷聿不时的四下望去,都没见到沈熙觉。回到天津也有半月,别过之后就没有再见面,本以为此时能看他一眼,却还是没见到他的影子。
不由的伸手摸了摸左手腕,唯有那只手表还与他有关系。
沈芸妆一身猩红绣金的龙凤褂裙,桃花妆面羞怯含笑,本该是盖着盖头的,许夫人说是新时代了,不兴这一套了,本想给他们备一场西洋婚礼的,可老太太不喜欢那些个白哗哗的嫌素净。
顾廷聿牵起沈芸妆的手,踏着红毡路和她一起往前院的正堂走去,刚到前院一个身影扎进了眼里,不由的手中一紧,沈芸妆不由一愣,不禁笑了起来,以为他是因为紧张,却不知他是看到了沈熙觉。
这城里城外的鞭炮,长街地上铺的红地毡,还有沈芸妆身上的褂裙都是沈熙觉张罗了,光是为了这件儿褂裙,照理说织锦加上绣工也要花上半年的时间才能成,新做是不可能,他就北京天津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找了几个老师傅把一件现成的褂裙加了金线龙凤绣纹,赶了几个大夜方才改好了的。
半月未见,沈熙觉还是那般清瘦模样,想来这半个月来他也是操劳了。
行礼、跪拜,礼数一一照着做下来,顾廷聿就像一个木偶,而他的目光只时不时的扫过沈熙觉,只是对方却未曾回应他一眼。
行完礼,便是推杯换盏的客套,灌新郎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冯经年和何铖是男方家的也就首当其冲的给顾廷聿挡起酒来,可这两人喝高了越发的能闹,最后反到也一起起哄给顾廷聿灌酒。
老太太比早两年老了很多,眼睛耳朵都不清明了,今天她格外的高兴,一是孙女儿嫁的风光,二是家里也真是许多年没有办过喜事了。原是想着先把两个孙儿的婚事张罗了,再到这个最小的,可她两个哥哥也不争气,沈熙平是一年里头有十个月也不着家,沈熙觉到是着家只是纱厂钢厂几处张罗,可见这守家守业的男人不容易啊。
如今总算是三个里头,有一个有着落了,嫁的人也是一个老太太喜欢的老实孩子,老家虽是没了父母长辈,可也是仕族出身,如今也是一师的参谋长,老太太虽不太明白这参谋长到底是个什么长,但就他那一身军服看着就让人放心。
“拿着。”
老太太把一个小盒子塞进了顾廷聿的手里,里面是一个沁红的羊脂玉扳指,一看就知道是个极好的物件儿。
“这个啊,是他们爷爷的阿玛留下的。一早就说了,这是给咱们家姑爷的。”老太太一边拍着顾廷聿的手背,一边欢喜的说着。“咱们家呀三辈儿了,就这么一个姑娘。虽不是嫡出的,但也是家里宝贝儿似的,你可要好好待她。”
顾廷聿垂下双目,用尽了心力去骗所有人,包括自己,却不敢看着老人家的眼睛骗她,只是觉着眼睛热了,话也说不出口,就只是点头。
“他会的。”
轻浅的三个字,却比什么声音都来得清晰,抬眼望去,沈熙觉笑着在老太太耳边替他许诺。
烈酒一杯杯的往下灌,割喉的辣,胃里热的发烫,喝到最后连眼前的人也看不清了,也不知自己是笑是哭,有人过来为他挡起了酒,却也不知那人是谁。
热闹,大半个天津城都惊动了,许朋韬派了一个团给他压场面,顾廷聿这个新郎当的真真风光,来贺的宾客里有头有脸的一个也没落下。
“来来来,快把他扶进来。怎么喝的这么醉。大哥和二哥呢,怎么也没拦着点儿?”
耳畔是柔声细语,身下是高床软褥,顾廷聿整个人就脑子里乱哄哄的,怎么都静不下来,沈熙觉那句“他会的”说得轻松简单,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二少爷也醉了。已经扶回屋了。”
谁?谁也醉了?顾廷聿听见了,却又好像没听见。
身上仿佛依稀还有温度,可又觉得透心的冷,心里的不舍和不甘都随着胃里的翻腾,哇的一声会吐了出来,滚烫的濡湿从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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