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私人恩怨罢了。”他的表情倒不像在撒谎,“你也知道,整天帮人吵架,吵赢了难免得罪输掉的那一方,倘若思考问题不在一个层面上,遇到些不肯愿赌服输的,背后搞点小动作,报复一下过过瘾,也可以理解嘛。”大概是为使我安心,他特意又加了一句,“搞刑辩的,还能没这点儿思想准备?也不是头一回了,放心吧,躲过这一阵就没事儿了。”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我也不好再多问。
只不过有件事,我总还是要发表一下看法的。
“你躲仇家没有错,但是为什么要我陪你一起住在外面呢?”
“哦,这个嘛——”他挑了挑眉毛,“因为我发现你挺闲的。”
我没有接受曙光说的那个理由,但也留了下来,只因为我们现在在交往,多少应该进一步交流交流感情。
我望着他,尽量地深情了,却说不出一句想说的话。而他似乎也是一样。
曾经我们也是这样坐在一起,说不出话——不过那次是因为争吵。
他总说我是个固执的人,一条道走到黑,从来不肯回头,而我却认为他优柔寡断,难成大器,其实仔细想来,这样的争吵以其他形式曾经贯穿于我们整个交往的四年当中,只不过在真正爆发之前我们都没有认真对待过。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事情是我坚持而他反对却最终妥协的,就好像我们一直都在为了达成共识而努力。
直到最后他说分手的那一刻,我都在心底存着一分幻想,认为这样的决裂实际来自于他的迫不得已,虽然结果应证了的确如此,我却不敢去想,如果没有阻碍,我们又究竟能走多远?
外界压力敌不过内部崩塌,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却始终不想说出题干。
比如说,秦曙光是不是也曾想过有一双儿女,有一个正常的家?
我出柜的那天,恰好是个除夕夜,我被我父亲用擀面杖轰出来的时候,他正等在楼下。
我们的家乡并不能算是北方,但冬天也偶尔会飘些雪花,那年便是如此,他站在雪中,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望着小区里一个寻常却幸福的家庭,男人耐心地帮助女儿堆雪人,女人则坐在不远处神情凝望。
秦曙光站在这幅幕景之后,发自内心地微笑。
而在当时,狼狈不堪的我其实无法体会他当下的感受,我只觉得自己像个英雄,理应得到嘉奖,却没有想到最后却得不到任何一枚勋章。
我认为他会感激我,因为我爱他到了告白天下的地步,而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即使是在同我分手之后,依然因为感激而十数年念念不忘。
我的决定我的固执还有我那些可怜而可悲的自尊心,一直在不断地放大,不断地扩张,在我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它们早已成了别人的负担。
而秦曙光就是这样,十年如一日的背负着这些困扰,他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爱我,而是感激我。
我因为爱而一无所有,因此我无路可走,只能爱下去;而他无以为报,只能报答以爱,周而复始,一切都在失控,即使我们仍旧处于表面敌对的状态,这些陈年旧事早已盘根错节须根纠缠,像波函数一样不断地坍缩和发散。
我突然意识到这就像1/x=0一样,不仅没有实数解,甚至在整个复数范围内它都没有解,只有一个无意义的无穷大符号,执着地树立在天边,告诉我们,万事都有其道可解。
吃完饭,我也没处可去,秦曙光驾轻就熟地找了间包厢,说是领我看表演。
我心头一紧,难道莺歌燕舞淫靡奢华的生活又要重演了?心里有些不愿意,脚底下却仍是跟了上去,人就是这个毛病,该自控的时候往往放纵,即使不为什么,也不图什么。
“也是有所图的。”曙光接上了我的思维,“图个新鲜。”
我笑了两声,算是掩饰住被看透的尴尬:“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差不多过过一遍了。”
秦曙光掏了包中华,扔了根给我,接着便倚在沙发上,一副坐等谁沐浴更衣的状态。
我迟疑了片刻,接过烟点上,战战兢兢地提出异议:“虽然这是您老的地盘——”
“嗯?”
“——但是3P什么的,不太合适吧?”
他不言语,单是拍了拍身侧的沙发,示意我过去坐。
本来我想,找个艳男来跳钢管舞似乎有点俗气,不太符合秦曙光的品味,但我又有一丝怀疑,十来年的时间,黄光裕都能从借壳上市走到锒铛入狱,国际社会主义阵营都能从强盛走到苏联解体东欧剧变,退一万步讲,市委领导班子都换了两套了,凭什么人秦曙光就不能从一个高风亮节的高知走到一个社会人都会经历的消磨时光?
想到这里,果然门外传来了青涩的敲门声——擦,我是怎么听出青涩来的——外加稚嫩的声音:“秦先生,可以进来吗?”
好吧,稚嫩也是我脑补的。
“嗯,进来。”秦曙光的声音听起来很享受,这是提前进入状态了。
灯光打得有些暗,我不太能瞧仔细来人样貌的细节,只看到了个大概:身材修长个头高挑,清爽的短发,典型的学生扮相,而他背上的小提琴则暗示了他可能还是个艺校的学生。
“秦先生,还是那支曲子吗?”他的态度像阿庆嫂一般不卑又不吭,衬托得我之前的妄加揣测倒显得不阴又不阳,十足小人。
“嗯。”秦曙光脸上显露几分倦色,我认为是刚吃过饭大脑缺氧所致?他倚在沙发上,指尖夹着烟却不点燃,就那么望着面前的少年,陷入了沉思。
少年从琴盒里拿出弓,擦松香的声音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而琴弓刚触到琴弦发出第一个音的时候,我更是差点忍不住跳起来。
门德尔松的E小协是一首欢快的曲子,甚至用青春洋溢来形容都不为过,我曾想将它选作高考特招生考试的曲目。它代表了那时候我全部的人生状态,音乐上追求精美华丽正暗示了精神上崇尚浪漫主义,对未来的憧憬对爱情的渴望消耗着我短暂的青春,最后也酿造了中年的枯槁委顿,徘徊在现实的边缘,直到如今依旧是无所善终。
而秦曙光却无可自拔地陷入这种憧憬当中,虽然他知道没有解,却仍然试图让自己相信并且依赖于这残存的、曾经有过的希望之光。
华彩响起,第一乐章已经接近尾声时,他彻底地沉浸在了乐曲之中,他的神态是放松而悠闲的,他的眼神是充满希望的,他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他的感情是有所寄托的,他凝视着面前拉琴的少年,就像在注视当年的我。
尽管那个少年,没有哪一处是和我相像的。
他一遍一遍地要求少年重复着这支三十分钟的曲子,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于是我在刹那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可能曙光的心理的确是有问题了,他或许已经不记得我的样貌,只是沉溺于这一种怀念与感激并存的情绪里,想将一切扭回最原始的状态。
他想摆脱这一切,却挣不开那种亏欠的折磨,漫长的时间罅隙里,他早已将这一切视作最后的希望,支撑他生活的希望。
他或许本身不单纯却单纯地以为,只要在心里没有放弃对我的爱,这一切就能周而复始地走下去,哪怕我们并不在一起。
时间在消磨某一种情感的同时,相应的,也会扩大另一种,比如消磨了爱扩大了恨,消磨了希望扩大了绝望,消磨了享受扩大了亏欠,久而久之便是一个无法预知和掌控的状态。
前几天在南京见到杨浅的父亲,我其实有所顾虑,我害怕最终会将这副躯体交还给杨浅从而导致自己真正的死亡,因此才迟迟没有做出反应,而如今明白了一切,却矫情地意识到只有真正的消失才能还给秦曙光他应当有的生活。
我叫停了少年,乐曲声戛然而止在了结束部的那一声颤音之上,突然的安静使得整个包间的气氛显得十分诡异。
“换一首拉拉,这首听烦了。”我说。
他疑惑地看向秦曙光,后者则默许地点点头,意思是随我。
“吉普赛之歌会不会?”我问道。
“会,大一就在学校音乐厅独奏过。”他的回答也不含糊。
我于是抬了抬手掌:“那就来吧。”
萨拉萨蒂是个奇人,不但拉得一手好琴,还能自己作曲,最可怕的是他还能唱花腔,这种多才多艺是多么的令人羡慕嫉妒恨哪!他拉琴有个特点,就是天生速度惊人,一般人不敢跟他搞竞速赛,因此他搞出来的曲子也非常折磨人,没想到这位小帅哥技艺过人,谱架都不用支,就已经拉得神采飞扬恍如帕格尼尼转世。
对于将秦曙光的往昔悼念会转变成一场艺校学生个人炫技会,我表示十分满意,否则万一他要念出几句明媚忧伤的悼词以悼念我们逝去的青春,我隔夜饭就没消化的机会了,况且我自己都已经明媚忧伤了很久了。
时光飞逝,烟雾缭绕,我觉得这时候有警察同志路过一定会高兴地发现本省缉毒工作又有了新的、进展,这他妈根本就是一出聚众吸毒。
抽了太多烟,我有些头疼,最后也不记得是怎么回的房间,直到第二天的阳光射过窗帘的罅隙,射在了我稚嫩又沧桑的脸庞上,我才开始计划寻找那只失落已经的琉璃盏,还有琉璃盏里杨浅失落已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