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颐轻轻晃了晃头,他不太愿意回忆起那段太过美好的岁月,因为一旦想起,就会对比后来的自己,正是一朝天堂一朝地狱,但就如他所知的,过去是逃不开的,他于是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去,回头面对曾经的过往。
眼前是一名女子,她的声音陈颐非常熟悉,可她的脸容经过了十年的时间,那个曾经嚣张胆大的少女俨然已蜕变成如今这个成熟又温婉的女子,陈颐无法遏制地想起当年自己是如何因为打赌输了而必须抱着一把琴冒险爬到女生宿舍楼顶夜夜抚琴的日子,更忘不了在学校大会上她为避免打扰而站出来当众挑衅自己,于是两人在众目睽睽下比试起了琴技,一直到校长气急败坏地冲进来阻止,结果被所有人误会他在女生宿舍楼顶抚琴是为了追求她的缘故,“窈窕淑女,陈颐好逑”的话也是从那时在校园中流传起的,但这都是年少轻狂不知不畏的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陈颐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眼底却不免现出了几分温暖,他静静开口,问她道:“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第12章 沉睡的过去(二)
女子痴痴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但她才开口说了一个“我”字,眼泪就忽地涌了出来。
陈颐一愣,有些措手不及。
在他的印象里,她坚强勇敢,自信美丽,根本不会在人前哭泣,也不会哭到站不住,就这样蹲下身去,将脸埋在掌心里。
“嘉盈……”
过往的情感因她的哭泣蓦然间涌上心头,陈颐顿时就觉得心软了,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轻轻拉起她。
“陈颐。”
她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花的脸,索性抱了上去,却依然停止不了哭泣。
陈颐低下头,感到自己胸前的衬衣已被泪水沾湿了一大片,他抬起手拥着她,向她温柔地低语道:“这里是学校,我们先出去,嗯?”
“……好。”她微垂着头,靠在陈颐的怀里,任凭陈颐带着她离去,悠悠的琴音不时自走廊的尽头传来,陈颐侧耳听去,竟是一曲《雉朝飞》: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
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陈颐不觉微微怔忡,脚步不能稍停,逃也似地下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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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安抚好嘉盈,送她离开,陈颐才发现天色早已暗下,他不禁心急,连忙回到学校,却见校园大门业已关闭,陈颐想到唐尧说不定已经自己走回去,便踩下油门开回家,岂料唐尧并未回家,陈颐暗恼自己的大意,瞥见车后座的外套,他拿出手机,试着给唐尧发了一条讯息,问他在哪里,随后,陈颐再度回到学校,他停下车去到传达室里,传达室的老伯一见他就道:“陈先生你总算来了,刚刚唐老师还在这里等你。”
陈颐一惊,连忙问:“那现在他人呢?”
“我叫他再等等,他说说不定你有事,所以就先回去了。”
陈颐的车子来来去去,都没在路边见到唐尧的身影,他一直不知道唐尧自己来去学校走的是哪条路,于是又问:“他往哪里走的?走了多久?”
“大约十分钟的样子吧,往左边的小道走的。”老伯为陈颐指了指方向,陈颐道了谢,转身回到车上取了外套,然后把车搁在学校门口,自己则拿着外套朝着老伯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唐尧的脚程不快,十分钟不会走太远,陈颐心中算着时间,一面跑一面找,总算在跑了七八分钟的时候,他见到了前面抱着琴一步一步往前走的背影。
唐尧个子很高,超过一米八,他也偏瘦,因为吃得不多,长发披散在身后,只有做事的时候会将之束起,后来陈颐就知道了他其实不是故意养长发,而是不愿麻烦人送他去理发店,于是头发越来越长,有时候过长了,他会让小瑞帮忙剪掉一些,他此时身上只有一件衬衫一条单裤,陈颐一直跑也能感觉到空气沁凉,想到他让唐尧等了那么久,又穿得单薄独自走在夜色中,不禁有些自责,他几步赶上去,将外套披在了唐尧的身上。
“对不起,是我失职了。”陈颐的声音有些微喘,唐尧在听见追上自己的脚步声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慢下脚步,现在停了下来,然后侧首对陈颐道:“不碍事,你的车停在学校了?”
“嗯,还好你没走远。”
“那就回去取车吧。”唐尧道。
陈颐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晚,但他没问,陈颐也选择暂时不说,而是点头道:“好。”
两人往学校的方向走了一阵,唐尧才低声问他道:“你没事吧?”
“嗯?”陈颐一愣,因为唐尧的语气里有担心却全无责怪,这反而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愣了半晌才道:“没……没什么。”
“那就好。”唐尧说了这样三个字。
那就好。
陈颐不确定是第几次听见唐尧这样说,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可陈颐每每都感觉到唐尧在这么说的时候从不考虑自身,好像总是在为他而考虑,这样的唐尧……他却觉得越来越无法面对,于是在快要走到学校,陈颐不禁开口唤他的名字:“唐尧……”
“嗯?”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唐尧没问什么事,只对他道:“好,我们回去说。”
第13章 沉睡的过去(三)
晚餐是陈颐煮的,如同第一次那样,但陈颐将自己的歉意透过语气表达给唐尧知道:
“你先吃,我帮你夹菜。”
唐尧没有拒绝,算是默许,默许陈颐将菜夹进自己的碗里,默许他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之意,他自己纵容陈颐这样做,因而也没有特意加快吃饭的速度,也算是让陈颐安心。
陈颐自己却吃得很快,几口就扒完了饭菜,然后快速将厨房收拾好,这才又回到客厅里,他替唐尧倒了一杯水,拉着他的手让他摸到水杯,便在他对面坐下。
唐尧也不着急问,他捧着水杯,面对陈颐。
陈颐看着唐尧,他的视线好像停在自己的脸上,却又模糊一片,那双眼睛黑得透彻又分明,却偏偏已经失去了作用,倘若他能看见,那么被这样一双眸子注视恐怕会是一种惊心动魄的体验,可现在陈颐却觉得安之若素,就如同唐尧长久以来给他的感觉那样,就算发生再严重的事,他一样能泰然处之,也是因此,陈颐决定告诉唐尧,告诉他今天自己为什么会失职,嘉盈是谁,他又是谁。
“你应该知道,我也懂琴,是吗?”陈颐开口,尽管带着不安——他对唐尧的一切看法源自他的猜测,然而他并不是唐尧,所以依然不确定自己这样的坦白是对还是错,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所以,他仍有不安。
“嗯,莫管家给我的履历里,写有你学过古琴的事。”唐尧道。
“我本来以为是这点让我被录用的,不过现在觉得应该跟它无关,因为在家里你一次都没有抚过琴,我们也没有就琴的事展开过任何讨论。”
唐尧不响,却垂下眼睑,他的睫毛很长,一垂落就完全遮去了表情,而此时他的笑并不在唇角,因而任陈颐怎么找,都找不到。
“但履历里没有写明的是,我从初中开始学琴,一直到进入大学,我曾经是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的学生,不过在大二那年退学了。”
履历里完全没有退学这回事,里面只提到他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陈颐之所以要告诉唐尧,是因为唐尧在教古琴,那里有个孩子的母亲对他曾在哪里就过学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既然瞒不过,不如就由自己先坦白。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唐尧,等待唐尧口中即将说出来的那句话,仿佛在等待一个审判,岂料,唐尧却露出微笑,对他道:“你不愿意提及过去,必然有你的理由,你放心,我不会跟莫管家说的。”
闻言,陈颐仔仔细细盯着唐尧,就好像眼前这个唐尧忽然变成了怪物,他从未想过听见的会是这样一句,而见他未吭声,唐尧又补充道:“你肯告诉我,表示你相信我,难道不是吗?”
陈颐为之一愣,他愣愣地点头,然后意识到唐尧看不见,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却也只是“嗯”了一声。
但,是了,这就是唐尧,就是因为唐尧时常给他一种安心感,他才肯说出来的不是吗?可为什么唐尧明明没有一丝怀疑和责备之时,他却反而不相信了呢?
而偏偏正是这种相信,却带给了他更多的困惑,这使他无意识抓紧了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还能再对唐尧说些什么。
然后,他告诉唐尧,嘉盈是他曾经的女朋友,唐尧对于陈颐过去那段往事听得津津有味,甚至问陈颐他的打算。
陈颐再度一愣,却摇摇头,苦笑道:“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现在嘉盈仍然等着我,我也不可能跟她回到从前。”
嘉盈仍是一个人,陈颐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确实有些震惊,他以为嘉盈早就结婚了,跟那个认出自己的母亲一样应该有了孩子,可没想到那么好的一名女子,却始终不肯接受追求她的诸多异性,而答案,呼之欲出,但陈颐却无法给出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