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上课,粥不小心煮多了,放在厨房。
这是陈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到唐尧煮的粥,很稠,很淡,也很暖胃。
第9章 将起的涟漪
九月金秋,学校纷纷开学,古琴班的报名比开学要晚一个月,刚好是在陈颐试用期到转正之后,这日就跟往常一样,陈颐送唐尧去学校,唐尧不管报名的事,只管上课,一般陈颐将唐尧送到教室门口,才会离去,上课从一点到三点,陈颐刚好利用中间两个小时的时间去超市采买,这日正值报名日,陈颐送唐尧上楼,离开的时候,却忽地被一个人叫住了。
“陈颐?”是一位母亲的声音:“陈颐?你是陈颐吧?是那个‘窈窕淑女,陈颐好逑’的那个陈颐吧?一定是你!”
陈颐看着她,面无表情:“抱歉,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我可不会认错人,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我比你小一届,虽然不是同系,但陈颐的大名整个院校都知道,你……”
陈颐打断她的话道:“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我没有学过音乐。”
“怎么可能,你不是这里的老师吗?我听说这里有一个教古琴的老师特别有名,才特地慕名前来的……”
“抱歉,你认错人了。”陈颐无意再跟她纠缠下去,径自往前迈开脚步,那位母亲又追了几步,可陈颐不停,她也无可奈何,看着陈颐离去的背影,她口中仍是喃喃地道:“这不可能……真的是陈颐啊……”
陈颐回到车上,他的思绪有些乱,忍不住取出烟来抽,自从接受这份工作以来,他已经很少抽烟了,他想到唐尧,想到这三个月的平静生活,再想到自己,他持烟的手不知为何总是有些抖,有些事避不了,他不是会选择逃避的人,可往往面对唐尧的时候,他就会犹豫不决,他应该跟唐尧怎么解释?认错人是一个最无力的借口,他就是陈颐,而且他很肯定唐尧不认识自己,他该解释的部分是为何要隐瞒过去?他的履历里,他被筛选过的家庭背景里,并没有念过中央音乐学院这一条,纸包不住火,他应该尽早想好该如何做。
好不容易,陈颐定下心神,他开车去超市买食材,然后再回到学校,时间比往日刻意晚了十分钟。
如他所料,报名的人已经离开,唐尧在教室里等他到来,等的时候,唐尧通常会抚琴。
就如第一次见到那样,隔着窗户看过去,抚琴时的唐尧仿佛是误入凡尘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却又因堕入凡尘而被罚去双目,陈颐总觉得有哪里出了错,但他与唐尧相处了三个月,也没找着痕迹,连他都开始不确定唐尧是不是当年那个唐家大少爷,而自己,又该不该是那个陈颐呢?
然而他的琴音,仍是使得陈颐的心又慢慢安静了下来,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琴音不知何时也已停止。
“陈颐?”唐尧极为温和的嗓音正唤着他的名字。
“抱歉,我迟到了。”陈颐走进去道。
唐尧一贯唇角带笑,对他道:“入秋之际,就会想到《秋风词》之曲,古人借曲抒情,流于后世,传唱千古,倒是后人如我,仍在原地踏步,识琴多年,却从未能谱出好调来。”
陈颐微微一愣,一时没有吭声,却听唐尧低低缓缓地念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这正是《秋风词》里的歌词,陈颐不知不觉,随着他念出了最后那两句: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第10章 波澜
陈颐并没有错过唐尧坐进副驾驶座后微微蹙起的眉,他低低道了一声“抱歉”,才替唐尧关上门,回到驾驶座位上,显然那股烟味并没有逃过唐尧的嗅觉,他将窗户一并开了起来,让之前的烟味散的更快一点,事实上,他自己已经闻不到任何烟味了,他以为早就散掉了,但仍然被唐尧闻到了。
可是唐尧什么都没问,他除了微微蹙眉以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甚至好像没听见陈颐那声“抱歉”似的,只是相当随意地问着陈颐道:“你开车比小瑞还要稳,是什么时候学的?”
“念书的时候学起来的,算起来有十年以上了。”陈颐打着方向盘,驶出校园。
他这样回答着,本以为唐尧还会再问下去,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唐尧似是陷入某种思绪里,陈颐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唐尧给他的感觉通常是沉静的,但现在的他看起来,却更像是一种沉默。
陈颐不确定他想到了什么,也无暇细想,因他自己的念头纷乱,一时无从整理,他感受到身边唐尧熟悉的气息,他好像没有烦恼,像是能接受任何事物,无论好的,或是坏的,但真的是这样吗?这三个月以来,陈颐一直是在探究他的,但三个月过去,他眼前的唐尧仍如同一片迷雾,看得见,却摸不着。
“今晚,让我帮你煮吃的好吗?”陈颐忽地打破沉默道。
唐尧转过脸面对他,就听陈颐又道:“我晚上有事要出去一趟,晚餐也会在外面吃,车……可以借我吗?”
“当然。”唐尧微笑,这是三个月以来陈颐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欣然同意,完全不过问陈颐去哪里,又或是去做什么。
回到家,陈颐做好菜留在餐桌上,跟唐尧打了招呼,便拿起车钥匙离开,留唐尧一个人在家中。等他回来的时候,唐尧已经入睡,陈颐收拾完厨房,蹑足走到唐尧的卧室,轻轻推开卧室的房门。唐尧盖着被子侧卧着,从陈颐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散乱在枕上的发丝,跟唐尧在一起住久了,陈颐逐渐开始贪恋起这样的宁静来,他的生活从十多年前开始就一直处在颠沛流离的状态中,他早就忘了平静该是什么样子的,现在这份平静就在他的面前,在他的手边,他似乎只要一伸出手就能抓得住,而先前他开车出去,大都市的喧闹繁华如同浮光掠影,他竟已毫无留恋,一心只想着要尽快回来,但现在他回来了,却又不免感到疑惑,他是因这份自己想要的平静而回来,还是因为唐尧?
陈颐的手紧紧握着门把手,若是因为前者,那他大概知道将来的自己应该要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可若是因为后者……
却……显然是不被允许的。
陈颐垂下眸,松开了握紧的手,他轻轻替唐尧关上房门,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床边坐下,闭上眼睛,他知道唐尧多年来就是像这样一直深陷在黑暗之中,但往事也如同黑暗笼罩着自己,就算他的眼睛能得看见,可他一样逃不了,恐怕唐尧也逃不掉,陈颐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照片来,他睁开眼睛,透过窗外的月色,看着照片上的人,喃喃地道:
“我知道这已跟对错无关,无论是否能如我所愿,我会尽快做完这一切,然后,我才能开始自己的人生,无论生,或死……”
他不知是跟照片上的人说,还是在跟自己说,但他的眼神,也因面对照片上的人逐渐流露出来的沉痛而慢慢变了颜色,变得黑黑沉沉,事已至此,他只能忽略现在的唐尧带给他的平静,只因这份平静尽管唾手可得,但仍不是属于他的。
第11章 沉睡的过去(一)
入秋后的天说凉就凉,早晚温差愈发得大,可午后仍是阳光充裕,唐尧上课的时段都在午后,出门时通常不需要穿外套,不过陈颐仍是在车上为他放了一件,以备不时之需。
车程虽然短,不过经过三个多月的相处,总归比最初要熟悉得多,偶尔两个人也会做短暂的交谈,这日陈颐问出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唐尧,能告诉我,你的琴,是何时学的吗?”
唐尧略略回忆了一下,才开口道:“很小的时候……这把琴是我祖母的,我小时候性子顽劣,祖母希望我能修身养性,就手把手教我弹琴,不过那时的我对这些根本没有兴趣,直到后来眼睛看不见了,发现什么都做不了,就又想起了这把琴来……”
陈颐倒是没想到唐尧跟琴的关系能够追溯到他小时候,这时听了忍不住又问:“那……你的眼睛……”
这个问题他不曾问过,莫管家这边问了估计也不会告诉他什么,而唐尧本人,他从不知该如何问起,要不是现在刚好说到,陈颐也没有突然问出来的理由,但他的确好奇,从一开始见他,就对这件事感到好奇,他其实很想知道,唐尧对自己失明这件事,是如何看待的。
“我的眼睛……”唐尧喃喃地道,片刻后,不知为何微微一笑,反问陈颐:“你真的要听吗?家庭伦理剧,无聊得很……”
听出他不愿说,陈颐便也没有再问,不过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唐尧从不曾说自己的事,他又何曾提起过呢?他们本就是一样的。
将唐尧送上楼,陈颐看着孩子们围上他,看着他唇角露出的那抹出尘的淡笑,陈颐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他定定地看着唐尧片刻,便转身离开,只是正当他穿过走廊,准备下楼的时候,却因身后传来的声音而定住了脚步:
“陈颐?”
这一声轻轻的,带着一丝不确信,可那熟悉的感觉却让陈颐在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个曾经属于“窈窕淑女,陈颐好逑”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