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安娜笑了。「律师,你好像诗人。」
好像太文艺了。乔可南摸摸鼻子,「不嫌弃的话,请招待我一顿晚餐。」
琼安娜一怔。
乔可南:「你女儿常常说妈妈做的饭最好吃,连育幼院的王妈都排第二……我听了很垂涎。对了,这是你女儿现在的照片,台东太阳大,她晒黑不少,像只小猴子。」
琼安娜苦笑。「……你太狡猾了。」
乔可南嘿嘿。「更狡猾的你没见过,他是我师父,一张嘴可厉害了,啥都能干……我这样算是诚恳的。我衷心的、真挚的希望你活着,就算很辛苦,但你有孩子、有父母,你们可以一起吃晚餐、早餐、中餐加宵夜,很多很多餐,吃到你肥胖。」
呃,听起来有点蠢,不过算了。
乔可南:「我不崇尚暴力,也不提倡复仇,但我不要悔恨,更不想逼自己遗忘……心死。我认为大家错看了死刑的意义,死刑不是以暴制暴,更不仅是单纯惩罚、报复,就像切除一个癌瘤,是一个对被害者家属乃至社会,震撼疗愈的过程。人心需要治愈,更要制御。只有罪恶的源头消失,我们才能放下仇恨,看到爱,而不是留着罪恶,逼迫自己成为伟人……至少我是做不到。
「我不确信死刑能百分百做到这点,可现阶段它是一个方式,在没有更好措施前,不能停摆。」
这是乔可南的结论,前两天他和教授分享,老教授悠悠哉哉:「哎呀,我尽管不完全认同您的立场与理念,可我会坚决捍卫您的发言权利,并尊重您的言论。」
乔可南囧,何谓被自己的话塞一嘴,这就是了。
「言论自由嘛。」老教授科科,「民主社会各执己见、各自尊重,本来就不该有强迫灌输和表态。你想得清楚,相信那是你的答案,我也不会干涉,不过……」话锋一转,教授道:「陆洐之这人,我就觉得他不行。」
「噗。」若被陆洐之听见一个老人家说他「不行」,还不气歪?「放心,他挺行的,我能担保,教授您别担心了。」
老教授点点点,他怎觉这对话……好像哪儿不大对劲呢?
……
乔可南把琼安娜女儿照片交给警方,送进隔间。
琼安娜收到照片,看着,热泪盈眶。「可我杀了人……不也是社会的癌瘤?」
「差远了差远了。」乔可南挥手,「你的心弦还在。」
琼安娜:「?」
乔可南:「一出日剧讲的,每个人都有一把心弦,做坏事的人一根接一根断裂,我们无法期望它再长出来,可你不同,我还听得见你心里的声音。」
琼安娜好奇。「是什么声音?」
「〈Over the Rainbow〉。」乔可南:「『如果快乐的青鸟都能越过彩虹,为何我不能?』,既然那样的人都有权渴望美好的新人生,你有什么道理不争取?」
琼安娜彻底沉默。
「凭什么,对吧?」乔可南一笑:「你的乐声很优美,我喜欢。」
甚至……治愈了他。
他终于得以完全丢开过去那个得过且过的自己,即便不干大事,至少完成了一桩好事。
「我会努力替你争取最好的刑度,让你跟你的家人早日团圆……所以别忘了,你欠我一顿晚餐。」
琼安娜落下了泪,哽咽:「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后。」
乔可南安慰:「没关系,我会记得的。」
[尾声]
这是一桩世纪大案!
复仇女神案今日首度开庭,台北地方法院很久没有如此热闹,周围围满SNG车,旁听证很早就被记者们瓜分完毕,不算大的庭内,挤进了一堆人,堪比大学时最好混的热门课。
这是今天第一个庭,没被拖延,准时开演。现场坐满媒体记者,陆洐之坐在旁听席,面无表情。
而他身旁,坐了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皮肤黑黑,绑了个双马尾。
她坐姿端正,学陆洐之面无表情,可做得不好,仍看得出紧张。
一旁坐了她的外公外婆,他们前些日子终于接回外孙女,两老相泣,直骂女儿夭寿ㄟ。小女孩如大人般安慰两位老者,并说:「不要骂妈妈,她是为我好。」
陆洐之接她回来,路上讲了许多,也不管小女孩听不听得懂;他心中没有大人、小孩之分,只有要做大人,还是做小孩的差异。小女孩说:「我想帮助妈妈。」
陆洐之:「你现在不行。」
小女孩:「那何时可以?」
陆洐之:「差不多二十年后,那时候,你妈妈会需要很多帮助。」
小女孩握拳。「好。」
……
三位法官落坐,现场一片诡谲的寂静,跑法院的记者早习惯了规矩,纷纷竖起耳朵,拿出纸笔。书记官站起,朗读案由,再由检察官陈述起诉之原因,一般检察官只会说:「如起诉书所载。」带过。
一切按程序来,历经准备庭,审查庭进行很迅速,尤其此案并无任何疑点──凶刀上均有双方DNA及加害人指纹,甚至有录影画面。这些都未当庭公开,法官仅确认了证据的效力,很快就进入到众人期待的环节:言词辩论。
检察官:「被告藐视法律,利用自己辅导人的身分,进出监狱,筹画复仇。法律的存在就是为了避免民众私斗,尽管被告杀人缘由可悯,但藐视公权,我们亦不支持被告之做法及论点,希望求处无期,并褫夺公权终身。」
法官:「诉讼代理人请陈述辩护意旨。」
乔可南站起来,他环视在场众人:除了媒体,他看见陆洐之;看见琼安娜的女儿及父母;看见这个他出入如自家后院的法庭;看见了审判长背后那个代表公义的天秤标志。
他深呼吸,向众人一鞠躬,与陆洐之对上一眼,缓解情绪之后开口:「被告杀人是事实,我们并不辩护,也坦承有罪,但对检察官控诉之『利用辅导人身分,筹画复仇』,我有异议。」
审判长「哦」了一声,「可她带进凶器的方式并非一时冲动,很明显是有计画的。」
「此计画非彼计画,我要求传唤证人。」
乔可南念了几个名字,众人均奇;这些人根本没参与其中,哪算得上「证人」?
检察官自然不同意,审判长不解。「这些人与案件有何关系?」
乔可南:「他们都是我当事人辅导过的犯人,有的辅导了一年,有的三年、五年,他们现今或许刑满,或许假释,投入社会的状态比其余犯人更良好。其实,远远不只这些人,还有更多更多的人,他们在法院外头,甚至在牢里面,都在支持、声援她。」
琼安娜闻言,不敢置信。
「一个心中怀有杀人目的,充满恨意的人,不可能让人感动,更无法打动这些曾一时悖离社会、走岔的人。这十年间,她真心的付出,做了很多,救了许多人:不仅是犯人,包含可能会被再犯连累到的无辜民众。」
乔可南:「况且,她不是最开始就为了杀人去的。她想原谅、想理解,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社会花了太多资源在那些抛弃自我、犯下罪刑的人身上,倘若活人比死人伟大,那谁去关心过被害人家属,问问他们需求;谁去管过了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他们心里的疤痕,淡了多少?」
琼安娜闻言,掩面落泣。
「无期太重,恳请法官求处量刑,你可以同意传唤证人,了解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的当事人最初一心求死,可你们无法判她,既然这样,何不给她一个有希望的未来?这才是法律真正存在的目的,不是吗?」
旁听席上,忽然有人大喊:「我是她救的!没有她,我一定会再犯罪,或自杀!她不是复仇女神!她是仁慈的女神!」
那是一个普通男子,媒体注意到他,曾因冲动杀人而入狱,现今假释中。
法官要求肃静;陆洐之身旁的小女孩鼓起勇气,站起来大喊:「妈妈加油!我跟外公外婆一齐等你回家!」
审判长再度警告,表示再吵就要请法警赶人,现场恢复秩序,法官捏捏山根:「同意传唤证人。」
检察官没反对,他们要的是一个大众能接受又合乎程序的流程,大家走过场,剩下的媒体会处理。
琼安娜静静坐在那里,乔可南见她眼神清明,不再死灰;她忽然说:「我能看见丈夫的脸了。」
她放下了仇恨,终于,看见了爱。
至于结果如何,她不再关心了。
※
很多很多年后。
陆洐之:「为何我也要去?」
乔可南:「人家叫我把老ㄆ……伴一齐带去,况且,她早知道我们结婚了,她女儿现在不是在你那边实习?」
说完亲他一下。「我老伴最帅了,棒棒哒~」
陆洐之哼一声,尽管不满,但不可否认被收服。他捏捏乔可南的脸。「你就这张嘴,最长进。」
乔可南嘻嘻笑。
两人相偕出门,社区变化很大,一点一滴越见繁华,反倒是两个人的生活,益发朴实。
天气很好,没人想开车,便踱步往捷运站走。昨天晚上,他们看了那部一九六七年的电影《谁来晚餐》──当时,黑人和白人在美国某些州甚至无法合法结婚,可如今,黑白配早已不稀奇,包含同性婚也成了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