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点焦躁,也在看见周念的那一刻杳然飞散了。
周念的病房被安排在了一家私人医院的顶层。这一层大多是单人隔间,安静,隐蔽,正适合那些不愿被捕捉到踪迹的病人。裴洵走在敞亮空寂的走廊上,一路只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他在一扇半掩的门前看见了许莉,这位经纪人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此时正守在周念门前,挺括的外衫衣袋上有明显的褶皱,大约是双手正蜷在其中,焦躁地拧成了一团。
裴洵向她点了点头。她自然也认出了他,远远地挑起了眉,大约是没想到他竟知道她。
这实在是没什么好惊讶的。早在他决定“试试”的那几天,他便为这段关系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借一步说话?”他对她说。
许莉为他补充了先前的知情人所不知道的细节。道具组的疏忽……动作戏前检查遗漏了……以致同组的另一位男演员在打斗时出现了事故,威亚忽然断落了……那名演员当场摔成了重伤。
而那时正在与他拍摄对手戏的演员,就是周念——迸裂的钢丝便借势扫到了他的脸上。
“可能是人为的么?”
“现在还在调查中。”她摇头。
“……我知道了。”他说,“多谢。”
在这一行摸爬滚打多年,许莉最不缺的即是对人情的把控,金主来了,自然不可能只是来亲自问问情况,当然要和周念说说话。她识趣得很,答疑结束便找借口离开了。倒是裴洵不如她想象中急切,他慢慢走回原地,在门边停了一会。
无故被人瞒了重要的事,他心里当然是有气的,甚至有那么一刻想过,干脆遂了周念的愿,假装自己没来过好了——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如果他对此一声不问,最后难过的还是周念。
通透如他,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不难猜出周念到底是为什么不想让他过来。但他是真的不想么?一定不是。就像他相信,此刻,在这扇门后边,那位胆大到敢拒接他电话的人此刻一定是忐忑而焦急的,既想见到他,又不敢见到他……所有的这些,他都知道。
而所有的忧和惧,根源都生发于爱。林宸都知道周念待他“上心”,他当然不会看不出来。
——于是最终还是没舍得。
他在门扉上轻轻敲了敲,室内随即传来了一阵椅脚摩擦地面的拖曳声。除他之外,室内原来已有一名访客了,听到他开门的声音,便背对他站起来,再转头看了一眼。
“……”
那天夜里看不分明面貌,这下光源充足,周父和周念又站在一处,血缘上的联系便透过五官直接清晰地显现出来。裴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他也不慌,只在门边站住了,礼数周全地欠了欠身,说:“叔叔好。”
周父没想到一回头看见的竟是他,一时顿住了。过了几秒,才极僵硬地回以颔首,一言不发地径直出了门。
裴洵站在门边目送他离开。等看他走远了,才转过身,慢慢扣上了门。
隔间里设施周全,除病床之外,还有一整套桌椅,像是供此处声名显赫的病人会客用的。周念正坐在椅子上,伤口已被简单地处理过,按理早该可以先行离开,奈何却挡不住一波一波前来探问情况的人,一直被拖延到了现在。今晚,在这张椅子上,他已经历过了数次不太愉快的长谈,往日尽量掩藏的疲惫就像雪融后的山岭,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
裴洵进门时,他忍不住抬眼望了望,等人走到了他面前,反而又垂下了头,像不敢直视他似的。
裴洵站在他身前,一时没说话。
过了会,周念感到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仍不想被裴洵看见那道伤痕,刚一偏头,却被人牢牢按住了。
裴洵正注视着他。
据许莉说,发生事故的同时,那名男演员正在做一个俯冲的动作,不难想象,下坠时的冲力会有多大……经过处理的伤口止住了血,也上了药,但痕迹仍称得上触目惊心。这道伤口蜿蜒漫长,从嘴角到锁骨,刻出一条明显的线的形状,像瓷器光洁表面的裂口。
伤口不算太深,没到削肉见骨的程度,但这毕竟是在脸上——在一位演员的脸上。
裴洵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会留下疤痕么?从经纪人,到导演,再到演员自己,人人最关心的都是这个。脸不是演员生涯的全部,却几乎能决定一个人演艺事业的未来。哪怕能通过医疗整形进行改善,仍会留下各类隐患,再难企及先前自然的状态。
割裂的肌肤边缘充血发热,裴洵的手指却冷的像冰。他正低着头,指尖小心翼翼地沿着周念颊边划动,轻柔得像是在爱抚什么易碎的珍宝。裴洵没有说话,也看不到他的表情,让周念无从猜测他的想法。在他关机时,他就在猜裴洵面对这一幕时会说什么。他会担心么?会生气么?还是看见他这副糟糕的样子,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他唯独没有猜到裴洵的沉默。
裴洵越安静,周念就乱想得越多。他攥着自己的袖口,几乎忍不住想开口求他给一个判决……哪怕在受伤后第一次看见镜子、想到日后这对各类工作可能会产生的影响时,都未曾有过这样的不安。沉默层叠累积,几乎将不安转化成了恐惧,裴洵才终于开了口。
他问:“还疼么?”
第31章
周念在他的指尖下僵住了。
像是没听清,抑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哽了一下,才说:“我……”
裴洵垂眸注视着他。周念顿了顿,像在一分分积蓄力气,最终却仍没有说下去,只轻微地、慢慢地摇了摇头。
已经不疼了。
他仍没有看裴洵,低着头,任细碎的额发覆下来,将视界分割成一片片。宛若凝滞的寂静中,他听见裴洵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耳边没传来什么声响,眼前的光影却忽然一晃。周念一怔,下意识地仰起脸,视线便堪堪撞进了裴洵的眼睛里。
裴洵单膝跪了下来,正仰头看向他。
周念没见过他这样郑重的姿态,脑海一空,想也没想便向后靠去,椅背也被他的动作带得随之一倾。身后正抵着墙,他避无可避,只能被迫与裴洵对视——而裴洵也正深深地注视着他。
今夜第一次,他总算看清了裴洵的模样。
深秋夜里霜寒露重,气温几近个位数,裴洵身上却只穿着件单薄的衬衫。他走得匆忙,离开酒吧时甚至忘了取回大衣,便一刻不停地赶去了机场。气急之下又怎么还顾得上穿着,刚一落地,又直奔向这里。
……怪不得他的手这样凉。
周念不用想,就能在心里补出完整的前因后果。他心里蓦地一紧,接着便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呆呆地望了裴洵片刻,他才猛地抓过了那人的手,拢在双手间,紧紧焐住了。
“我……”他将额头贴在裴洵手心,一字一字地逼出声音,“……对不起,我……”
“——嘘。”
裴洵打断了他。他看着周念的眼睛,声音平静而温和:“我知道。”
“……”
长到似乎没有句点的沉默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周念的嘴唇颤了颤,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终于抬起眼来,眼眶红了。
他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谁的时候,就像白雪里的一汪墨。即使在这种时候,这红也仿佛是工笔描上去的,依然是好看的。
只要是他,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裴洵伸出手,抚过他的眼角,故意笑他:“好了,你可别哭啊。”
周念不说话。他俯下身,用力地抱住了裴洵。
言语毫无用处:它无力且软弱,远不足以传达心中跌宕之万一。此刻,这都是不被需要的东西了。因为他想说的,裴洵全都知道,也全都明白。
周念将脸埋在他肩上,双手扣在裴洵身后,死死地拧着。他抱得这样紧,裴洵能清晰地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像四处乱溅的火星,几乎要破心而出。
他轻轻抚摸着周念的后颈,低声问:“累了吗?”
经历了一整天的剧烈波折,受到了足以危及事业的冲击,周念早已疲惫不堪,只剩着一根虚虚吊着的弦,强撑着他应付纷至沓来的诸多事项。终于抱住了裴洵,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整个人便跟着松懈下来,困意跟着席卷而上。他在裴洵颊边蹭了蹭,闷闷答了声:“嗯。”
“那就睡吧。”裴洵揉了揉他的头发。
周念将他揽紧了一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没过多久,裴洵就听见他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归于规律的鼓动声。
他又等了数十秒,才慢慢放开他,起身走到病床边,抱着被褥走了回来。周念正闭着眼,眼睫平顺地垂着,偶尔才轻轻一颤。于是裴洵轻轻抖开薄被,为他掖好了被角。室内似乎太冷了,他便走到控制器边,调高了室温。
做完这一切,他又在周念身边站了片刻。直到确信那人是真的睡熟了,才转身离开,轻轻掩上了门。
许莉正站在门外。
手下的艺人出了这样的事,最忙的无疑是她——一切工作安排都必须重新计划,甚至有许多先前确定的工作面临着暂停甚至取消的可能。这一夜注定不能休息,她自然不能离开,只想等裴洵走后再和周念继续商量之后的事项。谁知,裴洵出来后,都没让她见到周念的影子,径直关了门,才先向她无声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到另一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