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的时候,家里电话响了。
对面人说:“哥,我是小阮,今天出来玩吗?我们几个老地方等你呀。”
孟春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手边的练习册,和声道:“好,稍等一下,我半小时后到。”
他这声音听起来是在笑的,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甚至觉得自己确实在笑。然而倘若他当时肯照一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2/
打电话的男孩姓阮,在同校初中部上三年级,比他低一级,应该是平时一块玩的七八位之中年龄最小的了。那些家伙多数都是高中生,其中也不乏高二甚至高三的,但他们每个人都喊孟春水一声“哥”。
因为每次“出去玩”花的钱,都是他一个人出大头。
所以尽管他只有十五岁,叫声“哥”也是应该的吧?
但是,为什么要他出大头呢?
孟春水虽然不缺这点钱,但他仍然不是很想回忆其中缘由,也不想回忆自己当时是怎么跟这群年龄各异、奇形怪状的哥们混在一起的。
最初大家只是一帮在重点高中里显得格格不入的问题学生,放学经常被迫在德育处碰面,于是也就逐渐互相认识了。互相认识的下一步便是一块出去瞎玩,当时邀请孟春水加入,他也就没拒绝。
拉帮结派者所追求的向来是一种归属感,然而每次跟着这样一群业余混混在老长沙城里胡侃乱逛,孟春水其实从没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去考虑这事的合理性。
他只是觉得,无所谓啊,有朋友一块待着至少会显得正常一些吧?
以前天天被德育处老师盯着,不就是因为一个朋友也没有吗?
还有就是因为他老是在到校之后躲在厕所隔间里,让人没辙。大家甚至都猜测这个习性奇特的物竞种子选手天天想的都是自残自杀一类的事情,殊不知,孟春水他只是不太想见人,并不是不想活。
顶多算个自我隔绝吧?
但有时候,一个人待在家里,他同样也会觉得无趣。
尤其在每次梦到那片沙滩,还有那个春笋一样鲜灵的人之后。
3/
后来孟春水才发现,跟“朋友们”出去玩,也不是完全随心所欲的。
他们需要他付出很多。
当时一群朋友围着他问:“你这人怎么这么冷淡啊,认识好长时间了,感觉还是不能和我们玩到一起,距离感太强了。”
孟春水吃了一惊,他想,平时聊天,我也聊了啊,跟你们喝酒,我也没少喝啊,原来还需要我和你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吗?不能像现在这样相安无事吗?
又有人说:“怎么对朋友好,对其他人好,你会吗?你是大公子哥,果然跟我们不一样。”
孟春水突然有点烦了。
却又听另一人说:“听说你有几辆超酷的机车,带我们玩玩呗,水哥,我们是好朋友啊。”
哦,原来是这样,孟春水又松了口气。通过“玩意”能解决的问题,就不并能引起他的任何恐慌。
于是,当时哈雷摩托很拉风,他就把自己的借给他们骑;当时喇叭裤风靡九州,他就给朋友们每人买了一条;当时迪斯科舞曲正当流行,他就带着一帮人去长沙最火的迪厅,花钱点了很多五彩斑斓的酒。
迪厅里的姑娘,愿意信他已经十八,往他身边凑的居然不少,孟春水觉得无措,就把她们推给朋友,然后自己跟那儿喝酒,乱晃,宛如孤独求败。
事已至此,大家都开始叫他“水哥”了。他也跟他们玩闹说笑,在楼道里遇上会打招呼,同时带着他们学会了各种这个年龄本来见识不到的娱乐,他自己还是其中玩的最好的那一个。
有时也会错觉,是不是“朋友”全都不过如此。
孟春水并不为此寒心气馁。他非常清楚,自己大概只是想维持一个“有朋友”的状态来宣誓自己的“正常”,证明他可以和其他同学一样随意呼朋引伴,从而不被教导主任盯着,认为他心理有毛病。
至于朋友是谁,又是为什么要做朋友,朋友在一起又该怎么相处,都不是他所关心的,而花钱按照朋友们说的“对他们好”,也只是各取所需,双方都没什么真心,反而是一种公平的体现。
反正他零用钱多得是。那些玩乐,也不是很费精神,他能处理得游刃有余。
这样一来,谁也不会觉得难堪吧?
4/
事实证明他仍然想得太过于简单。
朋友们叫惯了他“哥”,还真就希望被当作弟弟一样宠爱。他们居然提出要求,想去孟春水家里看看。
孟春水说:“家里不好玩,很挤。”
朋友们笑:“怎么会呢,哥你爸爸不是大官吗,怎么可能住得挤。而且哥品味这么好,家里一定有很多高级衣服和玩意吧!”
于是,当他们咋咋呼呼地站在湘江边的小公寓下,又面露失望地走进窄仄楼道往上爬时,孟春水觉得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想,都说了不好玩,大不了下次不来我家玩了。
结果,刚把家门打开,那群朋友的抱怨,就戛然而止了。
孟春水抬眼,赫然看见自己一个多月未见的父亲,正和曾经崇拜的美术老师,像两条滑腻的蛇一样在沙发上缠绵。
二人愕然地停下,分开。老师面露土色迅速躲进浴室,父亲暴怒。
朋友们皆大惊失色,木然愣在他身后。
孟春水则出奇地平静。这种场景,他见过很多次了,自从将近一年之前头一次撞破此事,父亲就很少回家了,但还是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家里,多数时候,都是以刚才那种方式。
孟春水甚至有点见怪不怪,他觉得父亲对于被自己看见,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但这回还带了朋友啊,会不会不同?
不过朋友们已经像受惊的麻雀似的溜干净了。他眼前只剩下父亲半裸着上身,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怒道:“谁叫你把外面那些杂种往家里带的?回家之前不知道敲门吗?”
孟春水觉得,这话问得简直太可笑了,敲门会有人给他开吗?他直视父亲,平声道:“我有钥匙,为什么要敲门?”
“钥匙交出来!”
“我自己的钥匙,凭什么给你?”
这话一出口,父亲的巴掌就铺天盖地般砸到他脸上——其实孟春水多少也已经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站直身子挨打,好像在做一件早已习惯的事,全程非常冷静。心里想的是:打死我也没辙,反正我千万不能没有钥匙,就算爷爷在家也不会给我开门的。
待到那男人骂累了也扇累了,垂下头让他滚蛋,孟春水就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屋里,把门锁上。他不能用浴室,因为老师还在里面躲着,只能拿件旧背心,沾着暖瓶里的温水,把脸上的血擦干净。
擦完之后,孟春水照着反光的窗户仔仔细细检查一番,大概确认没有残留血迹,但左边的腮帮子已经被扇肿了。
多少巴掌啊?有十五个吗?明天上不了学了吧。不知道这次亲爱的“朋友们”会不会保守秘密呢?孟春水平躺在床上,冷笑着想,如果全校同学都知道了,虽然自己日子不会好过,但那张诚恐怕也在初中部待不下去了,就算继续赖着也会很苦。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不算太亏。
这时,他听到房门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往每次这样揍完他之后,父亲总会留下一些现金,然后消失。揍得越狠,那一沓钱就越厚。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那颗早已烂掉的良心的觉醒。
随后他就听到一些轻声的交谈,然后是大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
孟春水知道这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本来想起身去拿一下门口的钱,却发觉自己根本不愿意下床。啊,寄人篱下,靠人养活,确实很辛苦嗳,他闭着眼睛想,脸已经开始火辣辣地肿痛,但相比之下,无家可归也没钱可花,似乎要更加悲惨。
暂且这样过吧,我可要快点上大学打工啊。
不多久,他睡着了。又是那个梦,梦里那个人还是一样的挺拔亮眼,他跑过去抱他,脚下踩着柔软的沙子,这次他竟然抱住了——那人捧着他肿得老大的半边脸,很心疼地说:“快来找我呀,我等着你。”
那次孟春水从下午六点,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他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拥抱,只是那人的音容,却再次模糊了。
5/
朋友们果然没让他失望,脸差不多消肿之后,孟春水回到学校,发现路过之处全是细碎的指指点点。
他知道某条劲爆新闻已经传遍校园,心里没什么波动。只不过,以前养的那些“朋友”,现在倒还真是一个也不来找他了。已经没有友情了?看来是白养了?正好,他也已经烦了,那群吃饭从不带钱包,没他连迪都蹦不起的人,其实就是寄生虫吧?
于是孟春水又开始独来独往,尽管是在老师们担忧的眼神中,他仍觉得还算自由。不过,心中那种越来越明显的麻痹感,还是让他时不时感到担忧——这样下去,会不会哪天自己就变成一个既不会高兴也不会伤心的石头人了?那岂不是,真像教导主任以为的那样,心理有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