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的真美啊,随时玩腻了,你直接拍屁股走人呗?前一天还抱一起蹦极,说什么我永远也不会死,后一天就能装作不认识,也不用怕什么背叛欺骗爱恨纠缠了,这可真他妈够轻松的!”
“不然你想怎样,说我永远爱你,可能吗?我为什么要许诺?”
赵维宗说不出话了,心里也乱作一团,想道,孟春水,你可真是我的好哥们,好朋友,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却又同时领悟:人本来就是说聚就聚,说散就散,孟春水对自己没有任何的责任,如果当初凑到他跟前的不是自己,是张维宗、周维宗,都不会有什么区别。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如果太认真,恐怕就是一厢情愿了。
他浑身颤抖,狠狠道:“我明白了,因为你害怕幸福,你也害怕和别人成为亲密的关系,因为你周围的,所谓亲人,都带给你痛苦,所以你认为幸福的结局永远是痛苦,好事意味着后续坏事的发生,对吗?”
孟春水脸色十分苍白,眼中闪着寒意:“对,对,你想得真明白!”
“孟春水你他妈的就是个懦夫,每次你都把所有坏事想一遍,管它发没发生,那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孟春水深深地凝视赵维宗,微微张了张嘴,好像想说的也说不出了。半晌,他点点头,静静道:“你说得对,可我也没想活着啊?”
然后他慢慢坐在地上,死盯着地面,似乎再也不想把头抬起来。
第19章 .
那一瞬间赵维宗感受到了非常大的绝望,从孟春水身上。
绝望并不是一种具体的东西,好比你开心,就咧开嘴笑,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你开心,反过来你悲伤,就趴地上哭,那么谁都会知道你痛苦万分。而绝望这东西却没有诸如哭笑这类配套的动作,如果你看见谁整个人都透出绝望的信息,那真的是非常绝望了。
此时太阳已渐渐落下,浑浊残晖下,陈旧的院落也显出它的破败,让人看了心生萧索。
方才惊飞的鸽子纷纷落回地面。
半晌,赵维宗轻声道:“你不要说这种话。我想让你活着。”
孟春水仍然低着头,让人看不见表情。只听他说:“不用吃晚饭吗?你走吧。”
“我吃完了。”
“那你也走。”
“我刚才说太重了,对不起,”赵维宗慢慢走到孟春水身后,想要伸手拍他肩膀,却又僵在半途,“我只是……我只是真没想到会这样。我本来以为咱俩都会好好的。”
孟春水没反应。
赵维宗试着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却敏捷地躲开了。
那一瞬间赵维宗手里扑了个空,内心却化成了一汪水,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我们会因为愤怒而把全身的骨骼化作利刃,用尽全力去在一个人心上割出伤口,却也会因那人某个不经意的动作,目睹这些利刃瞬间变成齑粉,裹挟爱意,汹涌流泻。
他只好叹口气,道:
“你知道吗,你不在的这段时间,胡同西头那个写字的钱老先生开始收徒,我爸妈就把我给推过去了。第一天我去,老先生说要给我这个关门弟子题字,然后我就写了个纸条。你猜我写的什么?先生得有七十多了,字正腔圆地照着我那纸条念了一遍:‘长路漫漫,果汁儿分你一半。’
“念完他就豁着牙大笑,我跟着笑了,非常羞耻。
“这字等于借花献佛,我找老先生题,其实是想送给你。不只是果汁,什么我都想给你。我后来天天去练字,拿起毛笔就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我要好好地自己给你写一遍。等到了老先生这个年纪,如果还能天天拉着您去遛弯儿,在您耳边逼逼叨,天天跟您分甜糊滋滋的果汁儿,又吃防糖尿病的药。我还要给您唱世界上的人千千万,只有你最好看。那得多幸福啊。”
孟春水捡了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了几笔,然后道:“是很幸福,我也不是不想好,但你知道吗,我试过了,然后失败了。”
“你试什么了?干吗蹲着,你站起来说。”
“我不!你走吧!”
“你站起来我才走。”
孟春水赌气似的跳起来,瞪着赵维宗:“走吧?”
赵维宗却上前,轻轻抱了抱他:“可以抱吗?”
孟春水浑身一僵:“不可以。”
赵维宗没松开,反而开始轻拍他的后背:“我觉得可以。”
经过几番挣扎,孟春水认命似的把下巴靠在赵维宗肩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眼里却是目光闪动。
只听赵维宗道:“那天蹦极,你记得吗,我们被吊在空中。那一秒我抱着你,就跟自己说,我这像是抱着一团幻象。后来我总认为,你真像幻象一样神秘、迷人,却又很难抓住,像烟一样,不定形的。你说你时常觉得我给你带来的快乐,都是幻觉一样的东西,但你对我又何尝不是呢?所以我会焦虑,也害怕,然后我就愤怒。但春水你要知道,这都不是想伤害你。”
“说得很对,这也就同时说明咱不合适。”
“怎么又扯到不合适了呢?”赵维宗急道,松开孟春水,却发现这人脸上又挂了泪珠,“你一哭我就烧心,下次你哭我也得哭。我这是跟你讲道理,你这人老想逃避,一句话把我挡外面。做鸵鸟有什么意思,听我把话说完成不?”
说罢他拿袖口胡乱给孟春水拭起泪来,而对方却似乎被他这笨拙动作搞得忍不住想笑,一边还憋着,道:“我没想哭,它就自己掉下来了,吵架流眼泪我也很没面子!”
赵维宗停下动作,眨了眨眼:“我怎么感觉,你现在不想和我吵架了,我是不是差不多把你劝住了?”
“没有。你刚才什么话没说完?”
“我是说,刚才突然想通了,你需要的不是别的,是时间。适应一个人,或者一种生活,是需要时间的。我可以等你。等你哪天也想通了,咱俩也差不多到火候了。”
“什么叫到火候?”
“就是……”赵维宗只是随口一提,踯躅道,“就是互相适应,知道彼此要什么。”
“在这之前怎么办?”
“凉拌呗,不,我开玩笑的,之前就一直像现在这样,你别躲我,我也不逼你,咱天天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胡玩乱造瞎吃狂饮,争做合格的二十世纪尾货青年,怎么样?”
“怎么跟梁山好汉似的,可你说我有病,我也觉得我有病。我很麻烦的!我动不动就像今天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赵维宗笑了,他知道现在问题已经不大:“我也很麻烦的,你做好心理准备吧。以后再像今天这样,咱们可能会互殴。”
孟春水没接话茬,而是淡淡道:“爷爷跳江之后,我一直怕水,尤其怕江,再也不想游泳了。北京是个没江的地方,我觉得挺好。但我去武汉之后,不知怎么的,每天都强迫自己看江,甚至给你打电话我也要在江边,还要你听江浪的声音。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我后来有点懂了,可能人想要得到什么,就确实需要强迫自己做出一些改变,但我改变得很慢,直到离开武汉那天,我看见长江,还是难过。然后我彻底明白自己不是个擅长改变的人,所以怕对你也一样,要让你等很久很久。”
“那看来我刚才说的话,还挺对路。你决定给我这个等的机会吗?”
“如果你愿意,那我很感谢你——我会努力让你少等一会儿。”
赵维宗眼睛亮了:“那就说定了,咱以后还像以前那样,好吃懒做——”
孟春水接道:“游手好闲胡玩乱造瞎吃狂饮,再加一条好好学习吧。要你等我,这得是一个过程,咱至少上个大学玩玩。”
“有道理,那么——1999年10月21日赵国孟国外交达成战略性共识,现在是不是该庆祝一下?我觉得咱可以去压压马路,我老感觉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那你先把衣服放家里去吧。”孟春水指指赵维宗手里的“欧诶赛斯”T恤。
“不用,”赵维宗说着就把身上的老头衫一脱,大大方方撑起T恤套了进去,“时间宝贵啊,我回去家里几位祖宗还得盘问半天。”
孟春水狡黠道:“你在别人跟前不会也敢这么脱吧。”
“现在倒是没有,小时候可说不准,可能被爸妈爷奶街坊邻居都看遍了,孟大爷要不要再看一眼?咱俩关系这么好,不能让你吃亏啊。”
“滚,”孟春水笑道,“现在去哪儿?”
“随便,走哪儿算哪儿。”
说罢他很自然地抓住了孟春水的手腕,轻轻松松地走出了院落,又大摇大摆地出了胡同,上了熙攘的大街。此时风开始吹,银杏梧桐小白杨,一个个叶子都落了,月光朗朗。几只野猫在马路边上溜过,商场马上关门,门口的低音喇叭却还在放着迪斯科劲曲。
街上男男女女都在享受生活。
北京的秋天,金秋啊。
“我觉得我哄人技术还不错。你看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什么东西都有它的好处。好比秋天虽然短,但它很舒服,”赵维宗认真道,“你得多花点时间去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