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阿姨知道你心思比别的小孩重。”她笑着说,“不,其实阿姨没把你当小孩。跟昨天的事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我身体什么样我知道,这个病不能谈治不治得好,只能谈几年存活率。昨天,在你们来之前,有个以前和我聊过天的大姐,走了。这些我都不想跟清清说。清清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是算过的,银行的存款供他读完大学是没问题的,再治下去我就不知道了。”
陈东君想说什么,她摆摆手,“癌症病人,最后一段时间,很多痛苦都来自于治疗,如果我躺在这里,什么都感觉不到,那没有意义。最后一段时间,趁着我脑子清醒,还能动一动,我想多陪陪清清。”
这个时候陈东君说不出让她积极面对治疗,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样的鼓励话语,那样的话既苍白又无力。
他修剪好花枝,换了水,说:“董阿姨,我帮您去办出院手续。”
那天傍晚,陈东君接于今清回家,开门的一瞬间,于今清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人。
“妈妈!”于今清连鞋都没脱就跑过去,“你好了吗?好了吗?医生准你出院了?”
董闻雪对陈东君微微点了一下头,才揉了揉于今清的脸,说:“是啊。医生终于同意了。”
于今清在客厅里疯跑了一圈,抱着陈东君的腰不停地蹭,一边蹭一边大喊:“我妈妈好了!以后每天都可以见到妈妈了!东君哥哥,我也跟你一样,有一个不生病的妈妈了!”
陈东君突然鼻腔一酸。
“……是啊,你跟我一样。”
他慢慢露出一个笑,然后把于今清举起来,带着他在客厅飞了一圈。
于今清把手臂张开,就像真的在飞。
于今清小学毕业的那个六月收到了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他故意把手背在身后,等陈东君来的时候,再自己给自己来了个“当当当”BGM,然后迅速把录取通知书贴在陈东君脸上。
陈东君微微退了一步才看清上面写着什么。
于今清觍着脸说:“嘿嘿,东君哥哥,你能不能借我穿一下你的校服。”
陈东君去给他拿了,于今清穿在身上长了一大截,就像披了个大袋子。“哇,我还想着以后,可以我穿你的,你穿我的。”
陈东君捏他脸,“那就快点长大啊。”
于今清长大的速度并不慢,但是追不上董闻雪生命流逝的速度。
他还没来得及长大,董闻雪没看到那一天。
从于今清上初中之后,陈东君不用再骑单车送于今清去附近的小学,也不用再去医院送饭。陈东君奶奶近年腿脚越发不方便,虽然她还想跟老街坊住一起,但是身体跟不上,于是奶奶搬到了陈东君父母家,连带陈东君也被一起打包搬回去了。
陈东君升入高中部,他爸终于不再抱着“儿子需要历练”的心态,只丢给他一辆自行车,而给他安排了个司机,送他上学。
那天早上,一如既往的,陈家的司机开车先去接了于今清,再送两人一起去市一中。陈东君还是在于今清家门口等他。于今清穿着市一中的校服,远远看起来就像小一号的陈东君。
他站在门口,跟董闻雪说:“妈妈再见!”
董闻雪坐在轮椅上,也笑着说:“清清再见。”
陈东君在外面朝她微微点头。
董闻雪也笑着点点头。
快关上门的时候,于今清听见董闻雪喊他。
“清清。”
于今清又回过头。
董闻雪不舍地看了他好一会,于今清看了一下手表,“哎呀,我要迟到了。”
董闻雪宠爱地点点头,“去吧。”
门要关上的那一刻,她又提高声音补了一句:“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清清。”
那天傍晚,陈东君送完于今清,正坐在车上,司机的车还没开出家属院的大门,陈东君的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是于今清家的电话。
“清清?”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
“……清清?”陈东君立即对司机说,“张叔叔,麻烦掉一下头,回家属院。”
车开进家属院,电话那头还是没有人说话,只有急促而不规律的喘息声。
“等我。”
陈东君下车,飞奔跑向于今清家。他手上的手机还一直放在耳边。
当他跑到二楼的时候,听见对面说:“……东,东君哥哥,我,我妈妈是冷的。”
第7章 7.
董闻雪被推出来的时候已经化好妆了,放在一个透明密封的棺材里。她眼角的细纹被抹平,过分凹陷的面颊被填补得饱满,脸色红润。
于今清站在旁边看了好久,然后转过头给了陈东君一拳。
“……骗子。”他说。
陈东君抓住他的手,把他狠狠按在自己怀里。
“我是骗子。”
于今清挣脱不开,只能一拳一拳砸在陈东君背上。
葬礼是在殡仪馆举行的,殡仪馆附带了火葬场,等葬礼结束,就进行火化。董闻雪的照片悬在正中央,旁边挂满了花圈。
于今清跪在门口,送走一批一批来吊唁的人。来的大多是家属院的街坊,因为自从董闻雪疯了一样开始找儿子之后,她和以前的朋友,同事,慢慢断了联系。一直到下午,连亲戚也没有来一个。
傍晚的时候,殡仪馆里已经只有于今清和陈东君两个人了。
陈东君出去买了几个豆沙包,弯下身对跪着的于今清说:“吃点东西。”
于今清低头跪着没说话。
陈东君把他拉起来,拖到殡仪馆外面,“你给我吃点东西。”
于今清摔开他的手,“滚。”
陈东君看了他一会,转身就走。
于今清在后面看着陈东君离开,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又回到殡仪馆跪在地上。
“我的雪雪啊!”
于今清听见一声哀嚎,抬起头,看见一个灰白头发的女人从外面冲进来,扒在玻璃棺上嚎哭。于今清走过去,“请问您是……”
那女人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眼泪,“菁菁?我是舅妈啊。”
于今清想了想,是有一个舅妈,但是很多年不见了,他说:“我不叫菁菁,我叫于今清。舅舅呢?”
女人脸色一僵,“噢噢,舅妈喊错了,是清清,清清。你舅舅后头咧,就来,就来了。”
这时一个身穿深蓝色中山装的男人也走了进来,肤色蜡黄,满脸沟壑。
“舅舅?”
那个男人点点头,“清清啊,我来看看雪雪。”
于今清跪下给二人磕了个头,算是谢宾客。
舅妈又在玻璃棺旁边嚎哭了一通,然后走到于今清面前,说:“清清啊,你以后怎么办啊?”
于今清一愣,他没想过要怎么办,所有事情都是陈东君一手处理好的,他说:“送完我妈,我就回去上学。”
舅妈过去搂着他,“哎哟,可心疼死舅妈了,你学费哪个给你交哦?你吃饭怎么办?”
于今清有点不适地退开,说:“学费我妈存好了,我自己会做饭。”
舅妈看了舅舅一眼,“你才这么一点点大,哪里会照顾自己哟,连存折都不晓得用吧。你跟舅妈走,住舅妈舅舅家。”舅舅附和说:“是啊清清,你现在是未成年人,哪能连监护人都没有。”
于今清说:“监护人是我爸。”
舅舅一愣,“雪雪不是和姓于的离婚了吗?”
于今清没说话。
舅妈说:“你就跟舅妈舅舅走,你还记得表哥不,哎呀他可想跟你一起玩了,老是说要看清清弟弟。你看,你跟舅妈回去,你每天就跟哥哥一起上学下学——”
“他有哥哥了。”
少年的声音从殡仪馆外传来,冷静坚定。
于今清向外看去,陈东君正站在殡仪馆门口,面无表情。
“你,你是哪个?”舅妈脸上泛起疑色。
“你是姓于的那边的?”舅舅看着他。
陈东君把于今清从地上拉起来,护到自己身边。
舅妈见他没说话,当他默认了,脸色有点不好看,“哎,姓于的自己都没来,你一个堂哥来算怎么回事?别是巴巴地奔着雪雪的存款来的吧?”她想去拉于今清,陈东君用手一挡。
“哎哟!你还打人!”舅妈一下坐到地上,“菁……清清!你这什么堂哥啊,还打人,你要是真跟他走了,不得天天挨打啊!”
舅舅也在旁边唉声叹气,“这,这算是什么事!姓于的那边半个大人都没来!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孩儿就要把我们清清带走……”
陈东君脸色很不好看。
于今清在旁边,看见他的脸色,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别走了。”
陈东君握住于今清抓自己袖子的手,说:“我不姓于,我以前是董女士的邻居,她治病花费巨大,后期已经没有任何存款,还问我家借了二十万。”陈东君看了于今清一眼,眼眸深沉,于今清微微点头。陈东君又说:“我家也不着急,本来打算等于今清大学毕业工作了再还钱就行,收五万利息。”
舅妈疑道:“清清,你不是说你妈妈把你的学费都存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