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太多惊慌,好像豁出去了一样,巡警问什么我答什么,配合的很。姓名年龄、问我身上有没有证件、为何夜不归家……我不晓得自己哪根神经接错,竟对那个年轻警察直说:「我想杀人。」我想我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当时那位警察的脸色。他一脸戒备的与我周旋起来,大约是怀疑我喝了酒或嗑了药,后来他在我身上搜出那把三百九十九块未拆封的水果刀,连售价标签都还贴着,于是我被带回了警局。
因为未满十八岁,也尚未作案,经过一连串盘问,他们虽然觉得我意识逻辑清晰,却还是把我送到医院验血。结果呈阴性反应,一切正常。他们将之总结于青少年心理问题,并感叹发现的实时,但为了教化与防患未然,照程序我还是被送到了少福机构定期做心理辅导,他们安排了家访,还得不时追踪。
我的辅导师是一位姓林的中年女性。几次面谈下来,似乎觉得我问题不大,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了解我们家里的状况后也一副摇头叹气的模样,每次的辅导时间不断给我灌输各种正面思考,以及一些她自己接触过的实际案例。她认为我不算走得太偏,只是一时冲动,她常鼓励我多交些同龄朋友,即使休学了,也能跟以前的同学多加联络,她总说我太过沉默,其实我只是对她无话可说而已。那夜被送到警局后,隔一天我差不多就『清醒』了,对于自己前一晚的脱序行径,我也惊出了冷汗,打上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解释并且震惊的问号。
那个人彷佛是我又不是我,并非推卸责任,只是自己也感到离奇,那几天夜里,每当躺在床上,我总是在回想那件事:如果那晚我没有遇到那个警察,我是否真的会提刀去杀人?……
后来那把水果刀,警察局没有还给我,我爸得知这件事后,表现得异常镇定,我以为他至少会大发雷霆揍我一顿,但他却什么也没对我说。送走家访的社工后,他沉默良久,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除了定期的社访之外,社工们还替我家申请了社会补助,我爸自从中风之后情绪变得更差了,本来就不是脾气多好的人,至此成了一颗不□□。我们家连我就两个兄弟,休学后我负责扛起大半家计,我弟程耀青是块上进的读书料,在家里未出事前,爸妈对他的期望一直不小。我跟爸商量了一下,结果是让程耀青继续上学,努力拚个国立大学,寒暑假若他坚持要去打工,我跟我爸不会去管他。
老爸中风的程度不算非常严重,休养了一年之后,基本的自理能力已逐渐恢复。我初期做学徒的工时很长,一天二十四小时,我接近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家,一回家就是睡觉。我弟几乎一肩承担起照顾老爸的责任。在外人眼里,多数人都把我看成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大哥,实则不然,反过来讲,我有时觉得是我比较亏欠程耀青。
老妈过世后,我对于『回家』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排斥及抵触。
每当踏进那道朱红斑驳的铁门,家里那种明显压抑的气氛,总是让我喘不过气。我老觉得我妈还在。她的哭声,在每个角落都有回音。我不曾再在程耀青的脸上见过一个笑脸了。那年他刚升高中,原本是个非常开朗的臭小子。
我排斥回家,连带疏远仅存的两个至亲,我摸不清这种心态为何,也怀疑过这是不是迟来的叛逆期。说是厌恶并不尽然,类似一夕间,原本的血缘至亲都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见到他们总是无话可说,也失去了以往自然相处的能力。我妈办头七的时候,老爸还在阳明医院住院观察,她的遗照被我暂时摆在客厅旁边的桌子上,距离电视机和那台银色收音机不远,往后那张照片就一直待在那里了,再没人去动过。它长年被摆在那个位置,那台老收音机故障扔掉后,它也还在那里。
偶尔看电视时,我会心神不宁,余光里有种错觉,旁边那张照片里的老妈,眼睛正在看着我。旁人听起来像是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但于我、甚至我弟来说,它始终是一块难解的心结。
这间房子是老公寓,夜半时厨房偶尔会出现吱吱吱的声响,是老鼠的声音,所以家里有摆着黏鼠板的习惯。我妈生前是个胆小如鼠的女性,最怕的东西又是老鼠,只要听见厨房传来她的尖叫声,家里三个男人就明白八成又是老鼠现形了;当黏鼠板沾到属于它的猎物时,通常都是我们三个大老爷们负责轮流去收拾,有几次捕到的大老鼠,死相难看,大约是牠们的皮毛被胶水黏到后还在垂死挣扎,最后搞得皮开肉绽肚破肠流,弄得厨房臭气熏天……以前我在处理牠们的尸体时,有时是一边嫌恶又一边止不住地想,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挣扎,饿死总比被扒皮来得强吧。那时老妈就会躲在客厅远远地问:「好了没呀?收得干净点,新的黏鼠板记得摆上去!在柜子里,角落放点柚子皮啊……」……
彷佛又听见她唠叨的声音。
『所以今世里,不停地寻寻觅觅;于是萍水相遇,于是离散又重聚。我心盼望,让浓情一段随时光流远,再回到开始......』
电视屏幕里的光闪烁着,《玫瑰人生》是当时台视热播的八点档,讲的是旧时代里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位中国女人的爱情故事,我妈一到准点就守在电视机前,连续剧开头许景淳的歌声在客厅里响起,那一小时里没人会跟她抢电视,反正也抢不赢。她时常在饭桌上对着我们父子三人唠叨剧情,抱怨我们没人陪她看电视,她说要等的结局,最后也没能等到。......
空气就如同我妈那张照片的颜色一样,黑白而匠气。
『莫忘记,就算在冷暗的谷底,只要你将该我的还给我。我也以最炽热的还给你,此情不渝....』
「老大,弟弟考上了成功啦!」
「老大,别乱扔袜子...」
「老大,过来陪妈看电视。」....
那几秒钟,我发现自己没有勇气直视那张照片,并不是害怕,不,或许也有一点害怕…...窗外偶尔传来马路上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家里很安静,心脏被扔到强酸里浸了一回,反复捞起又扔进去,灼人的悲哀来自四面八方,突然就从我的眼耳口鼻里倒灌进去,我压住自己的胸口,上半身几乎压到大腿上,起初还在忍,咬紧牙关地忍,很快再也忍不住......我坐在沙发上,那是老妈过世后,我第一次在空无一人的家里痛哭流涕。
这一刻我无比肯切地意识到:自己没妈了。
我没妈了。真没妈了……
我是那种典型的逃避型性格,有些问题宁愿让它就摆着腐烂,也不愿主动去面对。好比当年老妈的事;好比日益盘旋在家里的灰色气氛。我习惯逃避。把家里的责任扛在肩上看似辛苦,其实不过是在问题与问题之间做了选择,我率先抛弃了最不想面对的那个选项,其他全数丢给程耀青去承受。我从未问过他的意愿,家里的气氛很糟,我想他也不是真的愿意被锁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房子里,但又能怎么样呢?对────不能怎么样。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我就是他,我深信,要是我弟曾经坚决抗议,也许今天我们的角色会是对调的也说不定。
但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却不见得比一肩扛起家计的我轻松好过。
今天这个家变成这样,我怨恨的对象一直在转变。我妈过世之前,我怨过她;也恨那群飚车仔。我恨那个叫刘芝梅的妇人。我恨过我爸。也恨过自己。到最后这种恨意又变了,成了一盘散沙,也没能随风消散,它是一团无限延伸的困惑,让人难以打从心底明朗起来,甩都不甩掉它。
我妈的丧事办得极简单,没通知太多人,除了我们兄弟俩,就剩几个零零散散探望的两家至亲。我跟我弟在守灵和到医院之间轮流,我弟似乎察觉到我不是那么愿意到医院里,也没有问过我,就自顾地待在医院里常驻,只抽空回来家里上柱香、洗个澡,每次待得不久。
巨变让这个家集体变得骨感而沉默。以前都觉得一家之主是我爸,他不能倒下,没想到少了妈,那一年,我们也离行尸走肉差得不远。
.....在白事结束很久后,程耀青在某一天晚上突然走到我房间对我说:「……我梦到妈了。」
那时很晚了,房间没开灯,我躺在床上,看着黑幽幽的天花板,无半点睡意。
过了很久,我問:「妈有交代什么吗?」传说过世的至亲会来托梦,我却从没梦过我妈一次。
程耀青摇头,虽然没正眼看他,但我直觉他哭了。过了会儿果然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一抽一抽地:「妈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站在客厅看着我。」
我想起一则民俗传说。都说真正的至亲灵魂回来托梦,一般决不会开口说话,祂们顶多静静地看着你,可能看着你哭;可能看着你笑;可能看着你面无表情。我妈从前也说过,以前每逢清明前夕,她一定会梦到外公,外公每回也都不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
小时候我背过程耀青很多次,但从他上小学后,我就很少再背他了。那一天他抱着我哭,可能憋了很久、憋得很狠。我不知道他私底下怎么样,妈走了大半年,却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十七岁的程耀青哭到鼻涕全都流了出来,又黏又糊,开始抱着我叫哥,后来一直在喊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