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山的嚎叫持续了很久,许多人已经无动于衷了。等他平息下来,自行站起身,整个人都好似枯萎干涸了一圈。
他会活下去,但从此刻开始,他已经是个已死之人了。
如此,两个文明的生死就这样被敲定。
我走出总法庭,好似也随门山死过一遭。
下一个就是我了。
二十
门山忙了起来,我也不再去找他了。
我的地下工作还在继续,慢慢地也了解到想要将消息传递到地球,甚至是传递出宇宙星都基本是毫无可能之事。我被严格监视着,与我接触的人也都知道这一点。游说也在继续,第一批选拔出的乌云星系人幸存者也到达了宇宙星,开始接受全方位的阉割。
我见到了熟人,是在乌云星系外交站接待我的那个外交官。我与他谈了许久,最后他对我说:“很抱歉我帮不上你,因为我也有我的使命。”
为了争取时间,我试图在法院工作中犯一些小错误,但很快就收到了系统警告。我控制着频率继续犯错,多多找上门来劝说我:“被发现有怠工的意图,只会加快人类的审判。我建议你不要以这种方式抵抗。”
我问他:“我还有多少时间?”
多多说:“我和门山都用很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准则与位置,但你是优秀的,早就已经合格了。”
“那也就是说审判随时都有可能开始?”
“是这样的。”
“谢谢你,我知道了。”
“苏,我知道我们之间已有隔阂,但还是想劝劝你,接受自己的命运,履行自己的使命。活着好似背叛,但死是逃避。每一个在同样境地的人都选择背负着这一切活着,是因为作为代表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对自己的种族有责任心的人。”
“我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无数次地研究过所有的审判和投票,与人类的资料进行比对,结论都只有一个:他们会杀死人类。
我该怎么做?
我还能做些什么,最终我要如何选择?
一年之后,对地球人的审判开始了,我的小白也老死掉了。
这一年内,我每天夜里都无法成眠,需要到处走动,多少做些什么才能安心。我重新学习研究了地球的历史和人类历史,想要找到他存在的价值,或是能说服他人的证据。
然而事实是地球与所有的存在生命体的星球一样,在恰当的环境下酝酿出生命体,众多的生命体繁衍生息,弱肉强食,最终一个种族获得智慧,统治这个星球。
我一个人站在总法庭的被审判席上,头顶上有一道光笔直地打下来。我望向密密麻麻地坐在法庭上的人群,与每一个人对视,试图判断他是一个杀人者,还是仁慈的人。
从第一天,那颗美丽的蓝色星球就以投影的形式悬挂在法庭的正中,展示着他自己。我看着这颗星球诞生,燃烧后又平息,大气的诞生,水的覆盖,陆地的分裂与整合。我看到生命的出现,高大的绿植与恐龙,生命出现且消亡着。我看到人类的历史,第一个直立人的诞生,第一个夏娃及她的子孙,第一个族落,第一簇火,第一句语言,第一幅石壁上的画。我看到人类从猎杀动物到饲养耕种,居所从山洞到搭建的草堆。我看到人们拿起木杆制成矛指向彼此,在争端中失败和胜利。我看到人们繁衍,迁徙,在每一个角落定居。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建造起自己的文明。领土像板块一样互相冲击,在混沌之中历史滚滚前行。随后出现城池,国家,宗教,艺术。人们起先在石头上作画,又用石头雕刻,而后人们在身上作画,在纸上作画,在衣料上作画,人们唱歌,拍着手,敲打着什么,制造乐器。人们歌唱着祈求,诉说自己的罪,女人,男人,孩子,老人,哭着笑着,爬行着,奔跑着,缓缓地踱步,大声地喊叫,或是轻声呢喃。我看到男人的阴茎与女人的阴道,拥抱的时候身体结合,大哭着的孩子从女人的身体中钻出。我看到家庭和独行者,为自己为他人而奋斗的人,工匠,艺术家,科学家,政客,神父,僧侣,娼妓,乞丐,教师,医生,仆人,农夫,争斗与互相嫉恨,也会牵着手或互相依偎。我仿佛认识每一个人,每一张面孔,每一种发色,每一个性别,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会拥抱在一起。我看到破坏者和掠夺者的咆哮,也看到弱者的死亡和哭泣,我看到火车,灯泡,蒸汽船,汽车和飞机,我看到人们进入到小箱子中,表演着自己或他人的一生。我看到核武器爆炸出灿烂的花朵,我看到人们举枪朝向彼此,连串的子弹射入到另一句肉体中,或是炮弹,红色的鲜血喷涌而出。我甚至看到我自己,稚嫩的孩童从大海中走出,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摇身一变一个青年加入到宇航员的角逐,最终坐进飞船,和观察者一起。我看到人们修复着残骸,和身体上的创伤。我看到人们庆祝每一个节日,在街道上游行,欢呼。我看到人们的妆容变化着,衣着变化着,每一个眨眼间的目光却未曾改变,我看到一个接一个死去的人。
这是我的一切,无论如何我都要守护这一切,每一个人,圣人或罪人,每一个人。
最终投票来临的那一天,观察者违背了我的要求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拦住了我。
未等他说话,我向他笑了笑,说:“谢谢你,这一切,也感谢我们的相遇。”
他望着我,在我要离去的时候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手腕脱臼。
他大概是想问我那个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吧,我会如何选择。
站在聚光灯下,我知道我该如何投票。
这个时候我是S,也是J,同时也是K,我是每一个人类,我做出了每一个人类都会做的选择。
哪怕是多亿万分之一的几率,我也要将这粒灰尘掷入到倾斜的天平之中。
“请暂缓一下。”
就在投票之前,我听到了观察者的声音。
他站了起来,从座位上走下来,径直走到我的身边。
他说:“我在地球上生活了很久,也将身体完全异化成人形,拥有了人类的身份和生活。所以现在,我想以一个人类的身份进行投票,接受审判。”
总法庭中“轰”地嘈杂起来,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我也转过头来,吃惊地望向他。
他温柔地望向我,微微地笑着。
法官代表对他发问:“你是说,你想作为人类被审判,把自己的性命和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吗?”
“是的。”
“你将放弃自己观察者的身份和目前的地位,如果投票错误,人类判定为抹杀,你也会一同受到制裁。届时你观察者的身份并不能作为动摇所有法官选择的根据。”
“是的。”
“为什么?代表问了我想问的问题。
他看着我,用毫无波动的声音说:“因为我爱他,便也想要守护他所想守护的一切,并愿意为此付出生命。”
二十一
他的话音重重落下,扬起一阵灰尘。投票开始。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而他只是微笑着执起我的手握住。
他的触碰不再让我感到焦躁或疼痛,而如水乳般皮肤相互交融在一起。
我做出我的选择,他也做出他的。
与此同时,我看到更多人在犹豫,不断地打量我与观察者,重新检阅材料。这让我又看到了希望。我等待着,无比感激他和我站在一起。
然而最终投票结果还是出来了。
百分之五十八——毁灭。
我浑身脱力,感觉自己在下坠。
观察者托住了我。
审判结果在地球的影像之上宣判:地球人禁止加入宇宙联盟,同时对所有的地球人进行肃清,包括地球人苏,地球人吴妄。
审判结束,我和吴妄被暂时关押。吴妄提出想与我关在一起,于是我们一同被带到一间有床、桌子、卫生间等基本设施,又被从各个角度监视着的大房间。
在房间中,我看着吴妄,他叹息一声,看着我。
我走向他,小声问:“可以吗?”
他点点头,向我张开双手。
于是我轻轻地倚在他的怀里,放松下来。
我很累,也终于感觉到了困,疲倦白蚁一般爬满我的身体,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会死?”
他说:“在宇宙星上没有能杀死我的武器,从武器申请到调来至少十天。我们还有时间,你先休息吧。”
一边说着,他揽着我缓缓地走向沙发,我们像是在跳一支慵懒的华尔兹,只是他的手将我越搂越紧。
我们一同倒到沙发上,我覆压在吴妄身上,他抚摸着我的头,抚摸我的背,他摸到我因脱臼而软塌塌的手腕,轻声地说:“对不起。”
我摇摇头。
太困了,我连他将我的手腕重新装好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在我睡着之前,他柔声问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摇摇头,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如同水中的暖流轻叩我的耳膜。“你第一次到海边的时候,我也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