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裴四轻佻地往他脸上喷烟,神态妩俏得像个女人,挑着眉尖儿媚眼如丝地点评:“就跟被人吸干了精气似的。”
这话连接都不想接,温让皱着鼻子指控:“这什么玩意儿啊你还敢卖,难喝死了。”
裴四看他这反应,倒洋洋自得起来了,十分满意地举起那杯酒,说:“难喝就对了,谁让你喝了,我专门调出来对付王八蛋的。”
温让这才看清,那酒的颜色都泛滥出一波波诡谲的绿光,怎么看都不是能往嘴里送的东西。
他狐疑地问:“什么王八蛋?”
裴四摸出打火机又“啪嗒”点根烟,摇摇头表示不聊这个,伏下身子趴在吧台上,语气暧昧:“上回那个,怎么样,爽了么?”
“上回那个”,说的是沈既拾。
温让想象着,裴四知道沈既拾是自己的学生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他招招手,示意裴四附耳过来,说:“他跟我是一个学校的。”
裴四是很玩得开的一个人,听这话并不觉得有什么,淡淡地“哦”了一声,说:“职场约炮啊。”
温让摇摇头,眼神里渲染出了戏谑,仿佛在说的是跟他无关的别人的事:“不是同事,是我,学生。”
“……操。”
裴四眨眨眼,这个玩转酒吧街的男人难得露出懵懂的天真表情,烟搭在手上都忘了弹,一小截烟灰“噗”地灭进那杯绿芥末酒里,使之看上去更像某种毁天灭地的生化武器。
“学生?你怎么知道的?”裴四干脆把烟头扔进去,兴致勃勃地问。
温让又想起昨晚丢人的情景,有些惆怅地按按腰,说:“我接了他们专业的临时辅导员。”
“真他妈……”裴四摇摇头,突然乐不可支起来:“真他妈刺激。”
“……”
温让觉得自己在知道沈既拾是学生的情况下,还跟人家约炮,已经很没有道德了,然而裴四才是真正的“灭天理存人欲”,这人三观向来不太走寻常路,好像稍微走一走就能累死他似的。
“那他……”裴四的话刚起了个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调酒师突然凑过来,在裴四耳边说了句什么,温让跟着裴四歪头往卡座里看,影影绰绰的,能看出人形就不错了,也不知道裴四瞅见了谁,整张俊脸突地就沉了。
“怎么了?”
裴四从烟盒里磕出根烟衔着,一改跟温让相处时亲近的气质,摇身释放出外人眼里狠辣裴四的匪痞味道,举起那杯还搅着烟头的酒往卡座走,嘴角一歪,冲温让笑得像个俏狐狸精,说:“我去招呼人,你自己喝着,无聊了就走吧。今儿不用掏钱,你不是约个炮受惊了嘛,哥们儿请你。”
温让知道他又要使坏,也不担心,明白这人从不让自己吃亏,扬扬下巴示意他去吧,笑着骂:“滚你的吧,你才受精了。”
裴四前脚走,调酒小哥就凑过来跟温让挤眉弄眼,笑得贼里贼气:“让哥,你最近没来不知道,我们小四爷是被人缠上了,一天天过来,快烦死了。”
“谁啊。”温让乐了,卡座区依然乌漆墨黑,偶尔彩灯打过去闪出一片光怪陆离的脸,人人都跟在脸上装了霓虹灯一样,没个人样,实在看不清裴四冲谁去了。
小哥鬼鬼祟祟,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咱们这片儿的地头,前街新开的商楼就是他们家的。”
“看上裴四了?”温让想了想,问。
小哥点点头:“有那么个意思。”
温让真是忍不住,直接笑出了声:“找裴四谈感情,这大哥挺纯情的。”
他正笑着,身边坐下一个人。
温让扭头一看,又是程期,这是一个月内第三次偶遇了,温让忍不住往自己脖子袖口摸了摸,说:“你是不是给我装定位器了,哪儿都遇见你。”
程期今天穿了件在温让眼里很骚包的衬衫,坐在高脚凳上都能显出一览无余的好身材,温让看看他绷在衬衫里的腰身,不能也不想否认,确实很诱人,他打一坐下,周边的氛围就躁动了起来,埋在暗影里的男孩子们纷纷跃跃欲试地调动起荷尔蒙,一股骚狐狸的发情味道。
“在这儿干嘛呢,”程期要了杯酒,问温让:“没跟你昨儿那朋友一起?”
温让觉得自己体虚,坐在这儿一直喝苏打水,没敢要酒,喝一口裴四的还被辣了鼻子,现在端过程期那杯尝了尝,终于觉得自己一晚上没白在这坐着。
“偶尔约一约,总不能成天腻着。你呢?”
说话间就有人来打招呼,腻腻歪歪想往程期腿上坐,这也是店里一熟人,一条酒吧街从头浪到尾,举手投足都像磕了春药,只要顺眼就能上床,属于温让敬而远之的那种人。
程期用一杯酒把他搪塞走,客气又疏远,那人也知道程期的性子,不做纠缠,摸了两把后背占个手头便宜,端着酒走了。
温让坐在旁边托腮看着程期周旋,今天没喝酒,脑子很清醒,他想起了程期在学校里跟他在一起的那两年。
程期家境好,算得上书香世家,把程期养成了处处得体的男人,他很会玩乐,学业事业也很拿的住,是真正人人都欣赏,想与他交好的人,在人群中永远是最耀眼的存在,一呼百应。这样的程期当时能喜欢上自己,真的莫名其妙,直到现在,两人分手多年还是要好的朋友,他都觉得奇妙。
他知道程期在人际交往上很有尺度,很沉稳,就像圆圈最当中的圆心,把每个人与自己的关系都控制在应该归属的位置,跟每个人都保持着客观距离,运筹帷幄,大家风范。
自己却有幸被他归纳到最相近的圆圈里。
温让被他温柔对待了许多年,差点都忘了内心冷感才是这个男人真实的性情。
何必呢。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都这么多年了,自己实在不值当。
“这学期快结束了,假期有什么打算?”
程期的问话拉回温让散漫的思考,他想了想,说:“组里有个新项目,可能要跟进,不过也不是大事儿,用不上我多少。”
他用眼神询问程期怎么了,程期抿了口酒,说:“老太太这两年闲下来了,最近在折腾想弄个杂志,文学类的,也不学术,很开放,当个乐子,只面向校内,就想着能给学校的学生们做个引路刊。”
温让对程期奶奶是很尊重的,老教授确实一生都在为学术和教育做贡献,这所学校“名校”牌匾的功勋章里,她实实在在担得起一些分量。
“教授真是让人起敬。”温让由衷赞叹。
程期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笑说:“老人家之前还念过你,你不是也做过她学生么,有闲情的话,你给贡献点儿稿子?”
这是抬高温让了,老教授一生栽育桃李无数,按辈分儿排起来都不知道多少前辈愿意尽上一份心意,实在数不上他,他心里明白,这是程期在中间给他说了好话。
程期见他确实有些惶然的神色,也不再往细了说,反正离落实也还早。他拍拍温让的肩:“瞧你,写点儿东西而已,还没定论呢,以后再说。”
第009章
温让所在的学校,种了很多石榴树。
五月份正是石榴树的花期,他的办公桌挨着窗口,每次一抬头都能看到成片娇嫩的石榴花,生机勃勃地冲他招摇着崭新旺盛的生命和美丽。
在温让眼里,这些花都蘸着血。
五号二十五号是永恒的时间折点,那是十七年前他弄丢温良的日子,自那时起,经历的每一个五月二十五,对他来说都是漫长的凌迟死刑。温让支着下巴面对那些无辜的花儿怔愣,他觉得他的四季和时间,跟常人比较起来大概都是本末倒置的,五月是他的严冬,他像苟活的蝼蚁,像嶙峋的猫狗一样,缩着尾巴,踮着脚尖儿熬过每个五月,抱着不受控制的噩梦与痛苦,咀嚼着自己的罪责熬过五月二十五,然后才是属于他的、自欺欺人的“开春了”。
他试着研究过小孩子的记忆一般都从哪个年龄开始扎根,他回想自己的记忆源头,绞死了所有的脑细胞,勉强想起第一件有印象的事也只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大概五岁左右,有天温父骑着自行车接他回家,他在后座上不老实,将脚后跟儿卡进了车轮里,疼得直不起腿。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后脚根儿上被医生抹了紫药水儿,现在还留着一块疤。
记忆里的画面都是上帝视角,没有时间轴,许多含混零碎的画面都交织冲撞在一起,甚至让他怀疑一些模糊如梦境般的回忆究竟有没有真实发生过。
温让总在想,温良丢的时候那么小,在他四岁的小头颅里,能记住多少事?他如果平安长大了,现在还记得自己么?哪怕记着最后自己凶他的画面也好,不然万一哪天他找到了温良,温良却什么都忘了,不愿意认他,不愿意回家,可怎么办啊。
明明小时候的温良被自己抱在怀里,软糯又粘人,是会奶声奶气喊自己“哥哥”的。
他机械地做着手上的工作,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却让他越发颓丧难过,仿佛温良真的不愿意认他,仿佛温良已经找到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