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却不认账:“你别忽悠我。也别想着‘看苏晏小,不懂事,这次就算了’——我们同班呢,我没比你小多少,我可明白事理了,”这种时候他真格外精明,死拉着厉建国不撒手,“这一次你忍着我,糊糊涂涂翻了篇,我不知哪没做好,早晚还得犯,你忍得了我一时,忍得我一辈子吗?——迟早总要讨厌我的。我可不要那样……阿国哥哥,”苏晏倾尽了一辈子撒娇的本事,放软声音和身体,简直成了一小块缠人的麦芽糖,“告诉我呀。”
厉建国无计可施,一时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迂回方案,只好直接了当的说:有的事情,男人和男人之间是不该做的。
他以为苏晏会反驳,又或者问东问西地打岔。
然而苏晏没有——相反,听得非常认真,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厉建国索性把这方面一直顾虑的事情一股脑地说出来:比如作为大家族的继承人,必然肩负着延续家族的重任。苏晏虽然有个哥哥,但在这方面不顶事,几乎和向东一样算是独苗,这责任就不可推卸;比如继承人们往往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配偶——这个位置比起感情,与金钱和权力的关系更大;比如作为一个持有巨额资产的企业的负责人,有义务为了企业和员工在公众面前保持良好的、正常的、符合社会预期的个人形象……等等。
从有条有理说到琐碎繁杂,厉建国迟疑许久,到底没舍得把更肮脏的事情告诉他。
“就这些?”苏晏很安静地听他说完。
期间只是垂着眼。
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甚至没有眨一眨眼。
这样的静默,让厉建国心里堵得难受,忍不住就说:“你要是……”
“没有要是。”苏晏厚重的睫羽被掀起来,浅褐的瞳子瞄了厉建国一眼又飞快地垂落下去,“我会听话。很听话。全都听。所以……”他用小指勾厉建国的掌心,就一下,很轻很轻——声音却比那还轻,“所以、不要讨……”
厉建国飞快地捂住他的嘴,用力收紧搂着他的手臂,力气大得像要将他镶进身体里,一偏头,嘴唇重重地撞在自己的手背上。
那是一个完整的隔着手掌的吻。
但这一次,苏晏没有伸舌头。
许久以后厉建国时常会想起这个午后。
想起苏晏喷在掌心的灼人的吐息。
和那近在咫尺,一点点从清明热烈变得彷徨茫然的眼睛。
比起一般人,他和苏晏之间走过太多弯路——用苏晏的话来说,根本就是“被推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幸亏地球是圆的,所以绕了一整圈我又回来了”——之所以会这样坚信,从根本上说,就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一心一意只想把两个人的关系导上错误的道路。
他为苏晏因此经受的磨难而自责。
可从来不后悔。
或者更确切地说,觉得自己并没有后悔的余地:无论时光倒流多少次,在那个时间点,他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他希望苏晏能成为独当一面、优秀的继承人。希望苏晏能一世安稳,笑颜常驻。希望苏晏拥有俗世中人所艳羡的一切:万贯家财、娇妻美妾、父慈子孝、儿孙满堂。
他愿倾尽一生让苏晏成为世界上最成功和最幸福的人。
——然而他从小在保守而封闭的环境中长大。对于“成功”和“幸福”的设想庸俗而单调:他不能容忍苏晏“学坏”,不能容忍苏晏屈于人下,更别说走上同性恋的道路……确切地说,在厉建国的认知里,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同性恋,有的只是仗势凌人玩腻了女人想换换口味老板,和被欺凌被侮辱的小情儿。
他怎么可能放任苏晏拐上这条路。
对于苏晏本人,他不忍心说重话,但对于“带坏”苏晏的人,他可是一点都不留情。
甚至等不到苏晏下一次补习,厉建国直接杀到林老师的宿舍,把她堵在门口。
他虽只有十五岁,身高却已经超过180。最近已经摸熟了公司的业务,渐渐建立起威望,肃杀气比先前更重,连许多叔伯辈都常打趣面对他时快要“镇不住”,若不细看眉眼间的少年气,俨然已经是个小大人。
劈头盖脸地问责时,很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魄。
林老师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全然不为所动,只是轻轻一笑,说出三段话。
其一:
“厉先生,我是成年人。性生活是□□。”
其二:
“苏晏看到我在和人亲吻,看到我身上留了痕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给他解释了。您如果谴责我没有像其他女性那样扭扭捏捏遮遮掩掩,我无话可说。但就我个人以为,作为一个教育者,在这方面坦白、直率和诚实才是正确的选择。苏晏正在敏感的年龄。顾左右而言他只会留下神秘的印象和旺盛的好奇心。苏晏很聪明。又不是会随便放过问题的孩子。您觉得他会从此不闻不问,还是会自己挖掘答案?您觉得他在挖掘答案的过程中,会接触到什么样的信息?”
其三:
“比起这些是什么,这些事应该在什么时候做、和谁做才更重要。苏晏在这个年龄,想要和您做这类事情——恕我直言,我觉得比起为他解释的我,纵容和引诱他的您,需要负更多的责任。”
厉建国哑口无言。
糟糕的是,林老师的批评听上去很有道理。
厉建国不得不立刻进行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检讨:苏晏是年纪小,除了家人、学校的老师同学,没接触过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和人,纯得像清晨的露珠一样;他比苏晏长了近三岁,经历和社会经验都丰富得多,见过的人也多得多。苏晏和他之间,他是有义务担当“安全阀”的那个。
可最近他几乎全然放弃了责任。
陪着苏晏胡闹。
以至于……
……厉建国后怕。背后起一层白毛汗。
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夹着尾巴,给林老师道歉,又道歉,还封了红包。
林老师倒是一贯风轻云淡荣辱不惊:没什么,别放在心上,都是为了孩子好。
回到家厉建国就行动起来。
把苏晏的衣服、牙刷、鸡零狗碎都收拾起来,一股脑打包送回苏家。
但凡厉建国真正做了决定的事,苏晏从来只是安静地接受——不争论、不辩解、不反对。这次也是一样。他按照厉建国的吩咐换好衣服,乖乖地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着厉家和自己家的仆人们在房门内外忙碌地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厉建国房间里属于他的痕迹一点点被抹掉。最后连他自己,也像一件物品那样,被厉建国搬了出去。
全程没说一句话。
厉建国不忍心,搂他在怀里,绞尽脑汁想着安抚的话。
却被苏晏抢先抱住脖子软软地宽慰:阿国哥哥,我没生气,没怪你,没不开心……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会乖的,你别担心。
厉建国不知能说什么。
心中宛如有钝锯拉扯:明明是他的失误,终究却是苏晏难过……
……愈发举得,面对苏晏,必须万般谨慎,十二分小心才行。
像是专门为了抽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苏晏晕倒了。
就在厉建国把他搬出自己房间之后的第十天。
在新学期的第一堂体育课上。
在全班同学面前。
毫无征兆,直挺挺地,倒下去。
宛如直接从厉建国心尖上剜掉一块肉。
他疼得一哆嗦。
脑中一片空白。顿时什么都顾不上,飞也似地窜过去把苏晏小小的身体抄起来,疯一般往校医院跑。医生看到他的脸色还以为是出人命了,吓得几个值班医生全冲出来,手忙脚乱又是准备心脏电击又是叫救护车——直到主任细看了看苏晏才稳住局面:
“嗐,我当什么大事——没瞎忙活了,没那那么玄乎,不过是睡眠不足。这会儿睡着了而已。”
厉建国悬着的心骤然往下落。
失重感令他头晕目眩,茫茫然:“诶?”
“只是睡着了。没什么大事。”主任又重复了一次,“给他张病床,让他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厉建国不放心。
缠着问东问西。直到主任凶一句:“你是医生还我是医生?”才悻悻地退出来。
依然惴惴。
叫了家庭医生来。也是一样的结论。才命令自己冷静,可脑子还是不能转。别说回去上课,就是走出这病房都做不到。同学们似乎天然觉得这个状况很正常,自觉自愿地帮他请了假,任由他赖在苏晏床边,死盯着苏晏看。
瘦了。
原本就不健壮。这下更像是随时都要融化在空气里。
眼下有明显的青痕。
——其实厉建国早就发现了。这痕迹存在少说有一星期。连其他同学都发现了,纷纷表示关心与忧虑。不止一个人来问厉建国:苏晏怎么了?你倒是管管啊。
厉建国心疼得要命。却只能不动声色。告诉自己这是戒断期的正常反应。
苏晏这种时候总是过分敏锐与乖巧。
这么多天,别说抱怨,连提都没有提一句。相反,他像一只小心翼翼收着爪子的猫,在厉建国划定的“许可”范围内,尽量表现出活泼、快乐、没什么不妥当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