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候真的不晓得吗?』
仓林听到凛生的话以后之所以会感到不知所措,或许只是因为他一语道破了自己不想承认的事实吧。
听到来自以前同学的流言,自己真的有非常震惊吗?和园田交往超过两年,难道真的从未发现过任何的异样吗?
仓林一次也没进去过园田的住家。他总是说『这栋大厦里的房子是我向公司租的员工宿舍,所以出入不能太复杂,以免邻居闲话』,而自己是不是真的从未怀疑过这句话的真实性?园田工作很忙碌,有时候,连放假两人都不见得能碰面。有事情打电话过去时,园田也总是像对待公事上的对象一样,以敬语进行对话。电话的另一头偶尔会传来模糊不清的孩子声音,仓林明明还没开口问,园田就会马上笑着辩解道『我现在在公园附近拉』。
简直就像是俗滥的八点档中会出现的借口。
自己到底又相信他的话到什么地步?
会不会自己根本就只是不想和他分开,所以才故意一直佯装不知情呢?到头来就算知道了真相,自己却也还是一直到父亲倒下,和园田两人产生物理上的遥远距离后,才真正断得一干二净。
仓林自己也不明白。
一切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然而,心情却忽然变得好沉重。平常自己只是想在工作的空档歇口气,以缅怀过去的心情望着手机,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心中萌生了一股不舒服且不安的感觉。
就只是店里打工的高中生听到这件事情后感到傻眼而已嘛,自己却还是因此受到了打击。
——为什么我刚刚要说溜嘴呢?
眼前别说是脚踏车了,连半个行人都没有,仓林凝视着人行步道,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唉,算了。]
从甜甜圈店骑脚踏车不用十分钟,就能抵达凛生家。
这里是比较晚开发的新住宅区,街道规划成棋盘式,凛生家是位于这一区的某间独栋房舍。整齐排列在星光之中的一栋栋房舍,看起来宛如积木等物品堆叠而成的玩具。
凛生一眼也没望向星空,只是急促地踏着脚踏车。到家后跳下车子,背上满是汗水。
——为什么我刚刚要讲那种话呢?
这是凛生第一次产生这种疑惑,而这股疑惑的感觉占满了他的思绪。总是不愿鸡婆多说些什么的凛生,平常鲜少会为自己说出口的话感到后悔。
明明刚才并不打算开口苛责凛生的。
[凛生!]
走近自家玄关后,凛生根本不用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大门就开了。
[怎么啦?你今天怎么比平常还晚回来?]
母亲等不及从家里面飞奔而出凛生只是用熟练而冷漠的声音说道:
[我回来了。今天打工的事情处理得比较晚。]
[这样我很担心耶!你怎么都不传个简讯给我?]
[都这么晚了,我想说你已经睡了。还有,妈,你赶快回去睡吧。]
[凛生……]
穿着睡衣的母亲只能呆站在原地。
对人爱理不理的儿子。凛生今年十七岁,正处于最难管教的青春期,所以或许多少会有这种状况吧。不过,凛生表现出来的态度,好像又不全然是青春期造成的问题。
脱下布鞋的同时,玄关周遭的物品映入眼帘。摆在鞋柜外的,就只有母亲平常穿的那双高跟凉鞋。右手边有一双拖鞋,左边则是伞架。鞋柜上的花瓶里插着紫色的兰花。
着平凡无奇、毫不特别的景象,在凛生眼中看起来却一点也不稀松平常。
他下意识地与今天早上看到的画面进行对照。这花三天前才开始摆在这里,凛生虽然不晓得它的名字叫做『千代兰』,不过他明确地记得有几朵花,也记得花朵的颜色及形状。已经好一阵子没下雨了,所以伞架上的伞不论颜色、顺序都没有变化,蓝色的伞、黑色的伞、浅粉红色的圆点伞。前阵子父亲因临时需要而买回来的简便塑料伞早已经积满了灰尘,所以上个月被扔掉了。
凛生仔细地记住家中各处的状态,一回到家,就会自然地确认家中是否有任何改变。
懂事后的他在奇怪的地方拥有绝佳的记忆力,大约七年前,他开始拿这项技能来记住家中的摆设变化。
当时凛生还在就读小学,那一天,他从早上开始就觉得四肢无力、身体沉重。勉强去上学后,才发现原来是发烧了,所以中午前就早退回家。
母亲不在家,直到中午过后,凛生才看到母亲归来。凛生浑身无力,没办法爬出床铺,他一直等着母亲上来二楼探视自己,却感觉家里好像不只有母亲一个人。
如果只是有人登门拜访,这样的状况实在也有些奇怪。凛生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下楼梯,然后看到母亲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待在一起。
他们没有像正常人一样地聊天,也不是并排规矩地坐在沙发上。
凛生没有回去二楼,就这样离开了家里。
他无处可去,在镇上四处晃荡徘徊。大概是一直到处走来走去导致体温更加上升,夕阳西沉,凛生终于决定要回家时,整个人都已经摇摇晃晃的了。这时男人已经不在家中,取而代之的,是从学校归来、正在就读国中的哥哥。
他被母亲以及哥哥狠狠地责备了一顿。
他们说:你明明身体不舒服,怎么还跑出去乱晃?
凛生没有反驳半句。
从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和母亲相处。
但是,他还是会忍不住观察母亲的行为举止。他在自己与母亲之间隔出一道墙,以这样的态度和母亲相处,不禁时时怀疑母亲是不是又出轨了?
那是仅有一次的错误吗?就只有那一天,凛生明确地确定了母亲外遇的事实。但父亲并不知情。凛生的父亲还没独自到外地工作前,就已经是一个把工作摆第一的人,根本就不太管家里的状况。他错以为只要满足家中的经济需求,就算是尽了父亲的责任。
母亲可能很寂寞吧。
凛生渐渐长大后,也慢慢明白了这一点。
不过,可以理解和可以接受是两回事。直到现在,只要一踏入家门,凛生就会像在鸡蛋里挑骨头一样,比对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画面,并且用冷漠的态度对待苦苦等待晚归儿子的母亲。
凛生抱着痛苦的情绪踏上通往二楼的阶梯,用低沉的声音对母亲丢下了一句『晚安』 。
凛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不想承认自己多少还有点精神创伤。
早先店长提到第三者的话题时,之所以会反应过度,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凛生已经得知店长的手机所代表的意义。他也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实在是太想知道真相、无法压抑住好奇心,所以用了相当蛮横的方法问出了答案。当然,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种行为。
就算知道了仓林是同性恋者,凛生却意外地没有感到丝毫厌恶。凛生只看过那个男人穿制服的样子,也总觉得他好像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样吧,所以凛生完全无法想象他与另一名男子交往的画面。
虽然嘴上说了一堆,但店长还是对手机电话薄中的那个男人念念不忘吧?
一想到这里,凛生就觉得有些不快。
解开一个问题后,马上就又冒出新的疑问。
凛生原本想要倒到床上,就这样躺在那里,但最后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坐到窗边的书桌前。
总觉得躺着大概也睡不着。刚刚获知的情报不停地在脑海里打转。为什么这些事情就是不愿意从脑袋中消失呢?感觉自己好像遭到仓林支配了一样,一颗心被搞得七上八下的,实在是很讨厌。
凛生为了转换心情,拉开了抽屉。他从书桌侧柜中拿出了一支全新的铅笔以及美工刀。
就连他慢慢准备好要开始削铅笔的瞬间,不久前才和自己分开的男人以及男人的种种,也不由自主地闪过脑中。
[原来……店长也会谈恋爱啊。]
仓林从办公室打了通电话给凛生,才响一声凛生就接了起来。
[上原同学,已经七点啰?]
隔天晚上,有排晚班的凛生迟迟没有来上班,仓林最后不得不打电话过去。
『七点?』
[你不是有排六点的班吗?怎么没来上班?你现在能过来吗?现在厨房有点忙不过来……]
『喔,嗯……』
凛生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在乎的样子,甚至令人感觉在装糊涂。
他大概还在家里吧?挂掉电话不到三十分钟,仓林就听到后门传来了声音。
开门声,然后是置物柜咔哒咔哒的声音。仓林才听到声音隔着薄薄的墙壁传来,结果一晃眼,正在扣制服纽扣的凛生就出现了。
[店长,我好像……迟到了,不好意思。]
迟到就迟到,哪里还有什么『好像』啊。
[你为什么迟到?]
[今天……就是……怎么说呢……]
平常这个大男孩虽然鲜少开口,不过至今仓林问他什么他都会回答。
男孩现在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是因为他觉得要说的内容实在不好向自己开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