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就……就还好吧。”贺天明含混地回答了一句,紧着往嘴里扒饭。
也没再多提过。
后来又自然地说道了几次,大约就是到了家里人都知道的程度。他妈在跟人提及下一辈的婚嫁问题时候,也可以顺利地把贺天明身上“求带走”的标签改换成“已有主”。
他不知道杜逢雨听没听过这件事。贺天明总是疑心这几年杜逢雨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像是听亲戚家的小孩的故事一样,听着他爸妈在饭桌时候偶尔提及一些关于自己的琐碎事情。
应该是会听到的吧,像这些事情,毕竟杜逢雨也到了被逼着谈婚论嫁的年纪,这种话题总是会占据与长辈谈话里的大部分。
那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知道了。”“哦……长什么样啊?”“好看不好看?”
还是说,如果那时候杜逢雨已经跟谁谁谁交往了的话,会有些心虚,含糊地应上几声,内心祈祷着娘亲千万别发现自己神色不对,心不在焉地希望谈话赶紧结束,好回屋继续跟女朋友谈天说地。
唔,……想太多了。那么多年过去,贺天明还是习惯于在安静下来的时候走神,在走神的时候想许多乱七八糟的怪念头。
事实上贺天明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的人,很好懂。经常走神,想着些无所谓的念头,却从不十分坚持什么事情。
就像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到的世界不再是文庙里的大型电子游戏机和两块五一瓶、瓶子还能抵五毛钱的酸奶一样,贺天明似乎也记不清大多数事情发生些微妙变化的具体时刻点。
而后某天,他才突然后知后觉地醒悟似的,自从他的身高过了高速发展的时期变得稳定下来,而总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子嗓音开始变化正式进入了青春期之后,两人之间的“主导权”似乎就慢慢移交到了杜逢雨手里。
与其用“主导权”这么神圣庄严的词汇,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子之间,似乎可以换个更随意一点、轻松一点的说法。
在几个语感差别不太大的词汇之间踌躇了半天的贺天明最后还是觉得算了,没必要那么严格,更何况,随便吧。
他并不是太在意这些的那种人。而过了很久很久,等到两人之间奇怪地失去了联系,贺天明才稍微想通了一点,关于这件……主导权,还是别的什么,事情。
或许跟身高是一样的,这种事情……嗯,非要说的话,也只能用比较庄严的词汇,例如力量,情商,或者心智,再或者其他的什么。
这些都不是一个可以无限制往上拉伸的选项,就如同身高一样,它会在某个时期飞速地拔节生长,但总会到达一个限度。力量也好,或者身体或者精神的其他方面也好,总会有一个被迫稳定下来的限度的。
换句话说,隔了三岁年龄差的两个小孩子之间,身高也好,力气也好,都因为时间差距而显得是不那么容易赶超过去。
可等到一方逐渐稳定下来之后,再怎么样的时间差都阻止不了另一方的接近了。身高也好,力气也好,等到两个小孩子都过了十八岁,甚至用不了那么晚,过了十四五岁这么一个拔节生长的年纪,似乎差距就再也不会那么大了。而两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之间——二十岁与二十三岁也不再有了十足明显的差别。
想通这些没什么用处的东西之后,贺天明又进一步地想,那么在过了青春期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之后,处理感情的能力似乎也就没多大的差别了。
新郎挽着新娘已经敬过了一圈的酒,轮到贺天明跟杜逢雨这桌起身的时候,贺天明动作迟缓地偷瞄了一眼杜逢雨。
后者脸上挂着妥帖的笑意,举手投足都没有分毫毛躁的气息,于是令贺天明再一次想到了几年前才刚刚想通的事情。
“怎么了?”杜逢雨坐下的同时把杯子放在了桌上,有一点点奇怪地望着贺天明,脸上却还带着一点点处变不惊的笑意。
贺天明摇了摇头,没跟杜逢雨讨论起这些无聊的念头,只是想到应该说点什么话题,便迟疑了一下,指了指杜逢雨的酒杯,“嗯,不开车吗?”
“嗯?”杜逢雨顿了一下,对着贺天明迅速吐了下舌头,有几分懊恼,“忘了。”
忘了自己开车,还喝了酒。看来还是新手司机。
贺天明沉默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找代驾吧,要么。”
“那就放这儿,放一晚应该没事吧。”杜逢雨又迟疑了一下,还是有点尴尬,“……好麻烦,给忘了。”
“有驾照么?”贺天明只是笑,看着杜逢雨。
杜逢雨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刚考的,有空带你转一圈。”
“好啊。”
于是贺天明就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只好用手指若无其事地磨蹭着玻璃杯的高脚。
他还是有点不善应付。工作这两年,对于“有空吃饭啊”“有空多联系联系感情”这样的话,贺天明也从一开始讷讷地点头,因为自己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也实在懒地)联系对方而心怀一点愧疚,也变得对于这种话能够笑笑过去不放在心上的社会人了。
可他实在不愿意把自己跟杜逢雨归类于那种关系,像是有点无所适从,但却又无可奈何,就像考试时候拿到试卷,发现全都是自己没有复习到的内容。
他没办法再接着跟杜逢雨问工作,问感情,问一些那些久别重逢的发小之间应该去问的问题。
一旦开口,就相当于承认了他们现在只能说这些,又会萌生出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贺天明暗暗地想着,最终视线还是落在了杜逢雨中指上那圈细细的没什么多余装饰的戒指上。
倒是杜逢雨又喝了口酒,颇有点苦恼地看着贺天明,“怎么办,明明哥你陪我出去跟酒店保安问一声吧,能不能把车停这儿明天来取。”
“嗯,好啊。”贺天明先答应完了,才意识到两个小重点。
一是杜逢雨喊他“明明哥”,二是杜逢雨要他陪着出去,单独出去。
这让贺天明脑子里忍不住冒出来另一幅画面:舞台上跑错了片场却让他以为自己跑错地方的魔术师在把鸽子放生到自己脸上之后,又款款地走到自己眼前,彬彬有礼地将手面向上,对自己发出了一个请求协助完成表演的邀请。
察觉到自己满脑子这种莫名其妙的画面,又意识到自己为顺口的答应而感到不自在,贺天明看着杜逢雨转头跟旁边的人打了个招呼,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以前贺天明跟杜逢雨不只是不需要这么一大片的人肉背景和喧闹声才不显得尴尬,以前两人在一起,就自然而然地是一出不缺少任何部分的完整画面。
以前他带着小自己三岁的邻家弟弟靠在墙根下逗狗乘凉,一起分吃半个西瓜,翻着凑了四块六毛一起买的漫画,或是在文庙街的电子游戏城里打街机,晃悠着希望能捡到别人落下来的游戏币。
那时候还没长高的杜逢雨习惯黏在他身边,或许是夏日炎炎实在是太热,也可能是暑假太长又太无所事事,贺天明印象里每个夏天都别样长,他跟杜逢雨走街串巷地压马路。
这么说来,少年时代还真是没有什么事情做,在贺天明印象里也只有跟杜逢雨一起压马路蹲马路牙子上吃雪糕的记忆;再后来,小城镇各处开始拆迁改建,有了更大更好的位于商场上方的电影院,就不再用带着厚厚好几张宣传单当扇子去街边没有空调的小电影院。
树影稀稀拉拉的,蝉在每个夏天里鸣叫着荫凉。
酒店后面的停车场也很空,而且喝了酒的客人留一晚车也是常有的。根本就不需要特地来保安处说一声。贺天明看着从保安处出来的杜逢雨心想,还真是第一次独自开车出来。
贺天明都不知道自己跟出来是做什么来的,好在从酒店正门出来到保安处也就几分钟路程,两人才得以说几句天真冷啊、穿得有点少之类的闲话来糊弄过中间的尴尬。
“回去吗?”贺天明把手放进兜里,转头看了看杜逢雨的耳朵。
杜逢雨缩着脖子,耳朵红红的,不知道是被冷风吹的还是喝那么几口酒喝的。贺天明想了想,上次他见杜逢雨喝酒的场合,杜逢雨的耳朵也是红红的,但同样因为别有外因而显得难以判断。
然后他才注意到,杜逢雨也在打量着自己的耳朵。
“怎么了?”贺天明问道。
“哥你刚刚喝了多少?”杜逢雨挑了下眉,有点好奇。
“……冻的吧。”贺天明伸出手来揉了揉脸颊,又把手放回兜里,“进去呗。”
“要么吹吹风醒醒酒?”杜逢雨挺诚恳地提议。
“……冻死你算了。”贺天明也挺诚恳地反驳。
“那算了。”
贺天明回头,看杜逢雨还是没挪步。那双挺好看的眼睛稍微弯了弯,似乎在笑,“还是说,天哥你怕跟我呆久了,没话说太尴尬。”
啧,这孩子怎么那么实诚呢。贺天明默默地想,冻死你算了。
但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不是。
其实后来的这些年里,贺天明偶尔一个人晚上下了课,或者是别的事情,在偌大的校园里晃荡着,从眼镜片后面眯着眼睛,抬眼看一眼漫天星光,也会想起来那些少年时候,还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小城镇街道上,那个在旁边给自己大声唱歌当背景音乐的小少年。
说真的,挺大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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