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空间错综复杂,时间也小径分叉。过去和当下,元素与意象,西方和东方,能指与所指,一切都被打乱重组,仿佛立体派的美人,红唇长在乳`房上,要亲吻她,就得忍受这份断裂和错位。
在这个小型乱世里,方向是混乱的,导航未必比地图更有效,原始的条件迅速催生了各国游客之间近乎共产主义的友谊:即使才认识五分钟,也不妨碍他们大呼小叫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后交换烟、酒、相机、安全套和社交账号。
二战桥旁停了一辆看不出年代的破皮卡,一对肤色和发色迥异的男女跳下车来拍照,闪光灯融进笑闹里。他们旁若无人地接吻调`情,又躲进那辆显眼的车里。何肇一的目光在上面多停留了一秒,才发现车身上竟然还涂了荧光的标语——Make Love,Not War——呻吟隐约可闻,好像为了反战,非要在这里做一场爱不可。
偶尔也会有游客向他搭话,请他拍照,向他借烟、相机,甚至镜头。一个一身大麻味的红发小姑娘还操着南方口音很重的英语问他:“喂,你在这里,等什么呀?”
何肇一递去打火机,答道:“我在等太阳。”
雨季天气难测,运气好的话,可以遇见非常好的晚霞和落日。
何肇一今天的运气就很好。
此处是北部山中少见的平原,拜河流经的水面开阔平展。这座历史复杂的大桥贯通南北,截断东流的河水,吞吐一山的浩浩长风。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太阳却依旧明亮,浮在半空中慢条斯理地下沉。每下沉一点,水面就更红一分,像是火借了风势燃成了一片,冶艳燎原,从河面一直烧到天上。云一层一层堆叠,铺陈出一个异色城邦。暗地飞金的天幕垂下,燔祭一样的落日纵身一跃,化作雾,融成露,又扬起漫天的金沙与金粉。
一切混乱与丰美,于此安然自洽。
万物自有其神性。
世界以诸般庄严,为众生说法。
那个来借火的小姑娘没有走,像是被这华美而无上的黄昏吓住了,叼着烟含含糊糊地骂了一句:妈的,可真美呀。
说话间,那股大麻被燃烧的气味就散进了拜河靡靡的夜风里。
何肇一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看过落日,其中最好的、最浪漫的,都是机缘巧合之下的偶遇。好像这滚涌而来的美并没有任何意义,遇到了就遇到了,遇不到,也一样招摇。好像这美的存在绝不是为了要被人看到。
大麻烟燃到了尽头,把小姑娘烫得“嗷”地叫了一声,她甩了甩手,凶巴巴地自言自语:“他妈的,痛死了。”
回程比起来路,似乎总是更短一些。到了家附近,何肇一才想起那个信誓旦旦包揽了晚饭的田螺小伙,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在河边耽搁了太长时间。
不过,懊恼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一推开`房门,就被震惊取代了——
房子里简直像一个小型爆炸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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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 注 2: 皆摘自拜县县志。
点评
不过,懊恼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一推开`房门,就被震惊取代了——
房子里简直像一个小型爆炸现场。
不不不,事实上,厨房和饭厅不比他离开时更凌乱,只会更整洁,真正具有冲击性的,是气味。
香料被爆炒灼烧之后散发出的味道甚至让何肇一打了好几个喷嚏,是这一点声音提醒了正在拌菜的年轻人:“哎呀,何先生吗?你回来啦?”
他语气里有稔熟和亲近。何肇一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苏迦低头看了一眼烤箱,手上的筷子在半空中划了个圈,像个敏捷的指挥,他轻快地说:“正好。我也快好啦,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年轻人揭开锅盖,浓重的香味迅速攻占了厨房这片小小的空间。何肇一看着他往咕嘟咕嘟冒泡的汤里加了一勺鱼露,又切了两颗柠檬挤汁,在烤箱“嘀嘀”地响了两声之后灵巧地俯身端出一只外皮焦黄的鸡,利落地斩成块。他一边动刀,一边还有余裕抬起头来对何肇一说:“我第一次做冬阴功汤,可能不是特别成功。”
何肇一担心他切到手,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动作,声音也不由自主地紧了起来:“哦……你、你当心手。”
说话间苏迦抬头冲何肇一笑了一下,利落地把鸡装了盘,还开火将烤盘里的酱汁略收,加了一勺油,泼在鸡皮上,响起一声令人愉悦的“滋啦”。
三个菜外加一锅汤让餐桌显得有些小。何肇一在一支半甜雷司令*和一支琼瑶浆*之间犹豫了一下,选了后者,开了瓶又拿了冰桶,才发现,冷柜里根本没有冻上冰块。
酒是喝不成了,他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在餐桌旁坐下时,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望住他。
年轻人的心思总是很容易猜。何肇一咳了一声,轻声说:“我很……惊讶。”
“诶?诶?”
“你说自己饭做得不错,实在是过于谦虚了,”何肇一故作严肃的假面终于破功,嘴边的一点笑意扩大成一个忍俊不禁的表情,“以不错的标准来说,这一桌已经丰盛得过分了。”
得到了比意料之中更高的赞美,年轻人顿时得意了起来,如果他有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了:“那就多吃一点。吃完饭,盘子干净得不用再洗,就是对厨师最好的褒奖啦。”
事实上,这一桌菜远比看起来和闻上去的更美味。煎得金黄的鱼皮吸饱了柠檬汁,酸味衬托出鱼肉的清甜;香料和酱汁的共同作用下,皮脆肉嫩的烤鸡美味得让人恨不得连骨头都嘬干净;切得极细的青木瓜丝清口爽脆,拌进捣碎的小米椒虾子和花生,再浇上青柠汁,酸甜辣之间的微妙尺度被掌握得恰到好处。
那锅据掌勺的厨师称“不怎么成功”的冬阴功汤上飘着香茅梗、柠檬叶、南姜片和米椒圈,红艳艳的一锅。勺子伸下去就翻出海鲜来,瑶柱、蛤蜊、大虾、墨鱼仔、鱿鱼圈还有蟹腿肉,分量十足。酸辣混合着浓郁的香料味直冲脑门,一口喝下去,背后立刻就起了一层薄汗。
吃到最后,虽然没有夸张到把盘子舔干净,却也差不了多少。饭后苏迦切了菠萝和芒果,两个人又剥了荔枝和百香果来消食,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
在苏迦洗碗的间隙,何肇一吃了药,又洗了澡。
躺在床上时,他想,一天又过去了。
是很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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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雷司令和琼瑶浆都是白葡萄酒,果香花香浓郁,雷司令相对而言比较酸,琼瑶浆在保证酸度的同时口感更甜美一些,两者都是东南亚菜的绝配。一般情况下,小朋友会比较喜欢甜酒,所以何先生选了琼瑶浆。
第五章 好风快晴 A Shiny Windy Day 完
第六章 烈雨危城 Pai in the Pouring Rain
大概雨季里为数不多的好天气已经被透支殆尽,接下来的几天,雨水像是没有穷尽一样撒下来,整个山城都被罩在一个白茫茫的雨笼里。
苏迦冒雨去过一趟邮局,即使带了伞,来回几步路的功夫,依然被淋得像只透湿的兔子。事后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出门了,龟缩在家里,一天只吃早晚两顿饭。
倒也不是无事可做。屋子里地理位置最好的那一间房是何肇一的工作室兼书房,正对着拜河,晴天时四面山风满怀,在热带,自有其不必言明的好处。书算不上多,大部分还是画册,苏迦在主人的默许下挑挑拣拣,几天时间里,已经把有限的几本中文出版物翻完了,只好继续摸了英文的来读。
看别人的书,最大的一点趣味,大概就是不经意间,能摸索到与书主人有关的蛛丝马迹。
有一套纳博科夫全集,年代很久远了,大概是收来的旧书。苏迦想不出有什么样人,又要在什么样潦倒万分的情况下,才不得不卖掉自己的纳博科夫,只能善意地推测,大概是因为前任主人去世了吧。
雨季气压低,人又心浮气躁,一本Ada or Adror,苏迦翻到第三十章还不知道在讲什么,最后索性只挑着情`色描写来看。
走马观花向来比正襟危坐有乐趣得多,手上这本书,封面和内页的品相都甚好,看得出被主人妥善养护的痕迹。扉页上的提字“For Evelyn*”笔记端雅,就在纳博科夫的“For Vera”下。
翻到其中一页,赫然一枚口红印,戳在纸张上,只是不知这红唇属于赠书人,还是属于那位性别不详的“Evelyn”。那红色历经数十年,奇异得鲜艳如新,盖在薄脆而泛黄的书页上,悚然倒比美感更多些。
苏迦去读那枚衔在两瓣唇之间的句子——Eccentricity is the greatest grief’s greatest remedy——怪癖是至深哀痛的最佳疗愈*。
他想到酒吧重遇那一晚何先生的托辞,又想到这幢房子里的确是没有电话的,“怪癖”一说倒也不算夸大,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点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室内显得突兀极了,房间里另一个人从油彩纸张和布料的包围中抬起头,问那个兀自乐不可支的青年:“嗯?你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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