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要弥补那个孩子。
倪瑞管不着倪昌隆的事情,倪昌隆也不管倪瑞。这套别墅,倪瑞一次没进过。
他们兄弟年龄上相差近十年,按三年一个代沟来算,至少有三条代沟横亘在他们中间。他大学毕业从自家企业基层做起时,小小的倪昌隆早已是公司核心成员了。兄友弟恭是面上做给倪先生焦女士看的。倪先生焦女士再怎么说也抚养了倪瑞,倪瑞把不满统统转移到了受宠的倪昌隆身上,倪昌隆死后,倪瑞掉过泪,兄弟阋墙就阋了,他并不想把年纪尚轻的弟弟逼上绝路,倪昌隆毕竟叫了他这么多年哥。
那栋倪昌隆的别墅,早划归到了那孩子名下。他在处理倪昌隆的后事时,不过顺水推舟,在一干人面前加固了他慈善家的慈善形象。
大雨倾盆,倪瑞坐在小幅度颠簸的汽车上,双手虚握,互相摩挲着大拇指。
无论在年纪、阅历、还是工作能力上,倪瑞都更胜一筹。
他组织了一帮智囊团出谋划策,给倪先生施压,挤走并顶替了弟弟倪昌隆,坐上了执行总裁的位置,让业绩下滑的公司扭亏为盈,推动了市内GDP的增长,解决了更多人的就业问题,生意越做越大,他不断飙涨的身价将他推进富豪之列。
媒体在谈到他时都会不约而同地提到年轻有为、回报社会等带有褒扬色彩的词汇。
这是倪瑞的梦想,他一直为此努力并将它变为了现实。
短暂的成就感之后,是接踵而至的不快乐。
他的抑郁,好坏有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这样的人生,是成功的吗?
他心里窝藏了太多不能启齿的事情。抑郁将它一步步推向崩溃的边缘。无多少亲情可言,找不到可以掏心掏肺对待的朋友,没有爱情,有“心病”。
汽车停下时,雨已停,只有风过时,树上或者哪里飘来的雨丝。
司机打开车门,仍将撑开的长柄雨伞凑过去:“下车请当心,地上有水洼”。
水洼里投着路灯的影子,浓黑中铺开几道昏黄的油亮色泽。
别墅的台阶上,几个人毕恭毕敬地站在被夜色包围的灯光中。少年头上顶着一把纯黑雨伞。
倪源将手抄进裤兜,见惯了大场面的他竟有些按捺不住的紧张。
少年应是看不清他的模样,就像是他看不清楚那少年一样。
“倪总,您的裤管湿了,您看是去房间里处理一下还是……”司机提醒。
倪总已不是总,司机仍保留着他受聘时被告知的称呼。
雨又下大了。
雨滴打在头顶的雨伞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倪瑞仍对这栋别墅抱有排斥感。
“我不进去了,你招呼他们过来说话吧。这样,就让惊蛰一个人过来,我要带他走。雨大,其他人就不用过来了。”
倪瑞说完就打算退回车里等。
“等等,请等一下。”
惊蛰冒雨跑过来,看在倪瑞眼里,惊蛰就是只跃进的暗夜猛兽朝他扑来,让倪瑞僵在原地。
一个巨大的汩汩流着浓黑粘稠液体的破洞在倪瑞身体某个部位撕裂开来,说不好是哪里破了洞。他就像是被下了咒一样,能够清晰地感知身体里的破洞越扩越大,缓缓流动着的,浓稠肮脏的,不知名的东西灌进他的血液。
身体上没一处是不堵的。泛着腥臭的味道。
令人畏惧
令人作呕。
无处可逃的感觉。
一只手抓住了倪瑞的手腕,冰凉凉滑腻腻的,那一瞬间,倪瑞几乎要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将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狠狠扔开。
倪瑞克制住了。他维持着单手抄兜的姿势,调整出了一个标准微笑,转过脸去。
这一转,便是惊愕。
眼前的少年长成这样,难怪他弟当年会着魔。
倪瑞虽是第一次正眼瞧清楚这少年,但自从四年前的那件事发生之后,少年时时出现在他的梦魇中。
梦中,少年做着可怕的事情,叫嚣着复仇,脸是模糊的,声音亦模糊,所有的一切都是倪瑞自己吓自己。
不曾想,少年原来长这样。
再好看,毕竟是男的,跟倪昌隆一样的性别。
一些不和谐的画面浮了上来,呕吐的欲望让倪瑞再也维持不住微笑的表情,他似乎觉得自己有点晕车。
流淌在身体里的粘稠肮脏的液体不是黑色的,是乳白色的,以及成片的血色。
由眼入心的肮脏记忆,让倪瑞从心理上对某件事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外加越发严重的抑郁,倪瑞不确定自己作为一个男人,那方面的能力是否已经退化到废。病了这么些天,脑袋迟钝到不能回忆起他上次有生’理需要是在什么时候。
他总归不会干出倪昌隆做的那般大逆不道有悖常理的事。
倪瑞不屑于跟不走正道的倪昌隆一样。
握着倪瑞手腕的力道又增加了一分:“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您是来给我过生日的吗?这儿好久好久没人来过了。”
倪瑞挣开了少年的手,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身边撑伞的司机一跳。
惊蛰执着地又握了上去,这次箍得更紧:“我哪里惹您不高兴了吗?我不要过生日了,我乖。我不吵着吃西餐,不碰刀叉了。您不要生气,我改我改,不要把我送回那种地方!我会在这里乖乖的,我会听话。惊蛰听话,惊蛰什么都听。”
倪瑞硬把自己从惊蛰抓的死紧的手中拽出。
一听惊蛰的话音儿,倪瑞心中已知一二。在他来这栋别墅之前,一定是有人交代或恐吓过少年什么。
当初把惊蛰送进精神病院,是他的意思,把少年转入别墅,也是他的指示。期间倪瑞没露过面,不然,少年怎知是他?
他留心查过惊蛰的资料。惊蛰是个黑户孤儿,智力有障碍。跑丢了的他,好死不死被他弟一眼瞧上了。
惊蛰是受害者,是整场变故中最无辜的那个人,惊蛰不干净,不还是他们倪家造成的?
想到他此行的目的,后悔自己做出了甩手的动作,倪瑞强忍着不适主动去拉惊蛰的手,惊蛰反倒瑟缩了一下。
“把手给我,惊蛰乖,刚刚是我不对。”
毕竟差了十几岁,用我啊我的别扭。让惊蛰称呼自己什么好?
倪总?太正式。
倪瑞?又不是外国人,直呼名字不好吧。
倪叔叔?很怪,这个绝对不行,会让他想到倪昌隆。
那倪倪好了。
“你以后可以叫我倪倪。”
“倪倪”惊蛰从善如流,“你要按着我的手,给我打针吗?”
倪瑞呼吸一窒。
果不其然,精神病院的经历和别墅里的扭曲教导终究给惊蛰留下了心理创伤。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试图挽救这些。
就像他没想过自己在事业辉煌期就要直面死亡一样。
看到惊蛰,他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倪昌隆在监狱里的颓败模样。
他弟倪昌隆给他磕头,将地板磕得砰砰响,求他放过惊蛰,不要伤害惊蛰。
倪昌隆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倪瑞不为所动地听着。
他亲爱的弟弟说得多好听!说得跟他倪瑞先害了那孩子似的。
倪瑞一度感谢那惊蛰的出现,没有他,倪瑞□□夺得不会那么顺利。
先尽可能地买通公司核心成员,把公司机要和资源掌握在自己手里,架空倪昌隆的势力,引导并爆出倪昌隆的私生活丑闻,让股票大跌,他一边撺掇着将倪先生踢出董事局,一边在背后协商收购事宜,接连爆出倪昌隆个人的灰色收入,让他官司缠身。公司破败之际,他出面主持大局,启动公关团队,力挽狂澜。
倪昌隆名誉扫地,至少要在监狱里蹲个几年,即便能被提前假释,也不好东山再起了。
知道惊蛰对倪昌隆的重要性,倪瑞想也没想就把那孩子丢进了精神病院,给他做了个精神鉴定,谁也捏不出他倪瑞的错。这样还不够刺激,倪瑞又找人伪造了段虐待视频,将这消息放给了倪昌隆,没别的,就想气气倪昌隆,为多年憋屈的自己出口气。
倪昌隆当夜就自杀了。
倪瑞自我开脱:倪昌隆自杀一定有其他原因。受不了心理落差也好,受不了舆论谴责也罢,甚至是因为认清了自己再无翻身的机会。总归不会是为情,殉情谁信啊?这年头哪还流行这个?那视频特效也就值五毛钱,搞得跟搞笑视频似的,真能吓到他弟不成?
反正倪昌隆的死跟他没直接关系,不关他的事。
倪瑞忘了,他弟从小泡在蜜罐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塌下来有倪先生扛着,他弟长着颗胆小怕事患得患失的感性玻璃心,经不起什么大挫折。
惊蛰是个祸根,拔起了,根须能带出一连串新鲜的或风干的脏污记忆。
让人极其不愉快。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梦见倪昌隆回来向他索命,那孩子跟在倪昌隆后面,吊着尖嗓子控诉:我没有精神病,不要把我抓起来!不是我的错,我也是受害者。
那个声音直白地告诉他,他倪瑞不安生,他和他弟弟一样,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