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这才懒悠悠地睁开眼,脑子里还很混沌,眼神迷濛间,看见了穿得甚是清凉的秋官。抹胸搭褙子,身材单薄,看着就像个十三四岁,身板还未长齐全的小姑娘。
“大堂那边,这会儿妈妈在发西瓜跟酸梅汁,赶紧过去。”
甜丝丝的西瓜,一口咬下去全是汁儿,还有那酸溜溜的酸梅汁,光是想想,嘴里全是渗出的唾液。阿七馋了,“人人都有份吗?”
“大伙儿都在那儿排着呢,去晚了兴许就排不上了。”
阿七得了消息,忙不迭地赶了去。西瓜,他还没吃过呢。
烈日当头照,空气里全是闷闷的,饶是销魂入股的美人也解不了这烈日酷暑,官场大佬儿、有钱的贵客们这种天气倒宁愿在家守着地下的“清凉殿”,周围再来两三丫鬟摇扇生风……因此中午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客人,也难怪梅姨这会儿发善心,给他们分东西吃。
春蕊自然是瞧不上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平常跟着伶公子,打赏的吃食比这些东西精细多了,这会儿受不了大堂里乌泱泱密集的人丛,去了厨房,从厨房里端走弄好的冰镇银耳羹,上去给伶公子尝尝,去去火。
走至厢房门外,春蕊怕伶公子正在小睡,停滞在门外,仔细听着,却不闻动静,于是,只得放柔了嗓子,小心唤了声——
“伶公子。”
屋里的人立即给出指示,“进来。”
此刻安容正斜躺在榻上看书,视线始终不曾移开。
春蕊自顾自地搁下青花小瓷碗,声音脆亮,“伶公子,这会儿天真热,奴婢冰了点银耳羹,您尝尝,正透着凉意呢。”
“嗯。”还是盯着书,眼皮未抬。
“一会儿冰块化了,就失了那份冰爽的口感。”
“下去。”
“那奴婢先下去,您记着吃。”忙活了一阵,这会儿额头是汗珠涔涔,春蕊伸手揩去汗,不忘提醒着安容,省得他遭罪,“伶公子这会儿可别去大堂,底下乌糟糟的全是人,妈妈正在发西瓜酸梅汁,吵得很。”
没想到这么无心的一句话倒是引起了安容的注意,他的视线终于从手里捧着的书卷上移开,“等会儿。”
春蕊踏出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转身恭敬地拘着身子等候她们公子的差遣。
“你刚才说,底下全是人?那龟奴……跟丫鬟们都在吗?”
春蕊何等的聪明,那话语间明显的停顿她岂会觉察不出,眸色稍稍顿了顿,随即说道,“是的,都在呢。”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春蕊带上门,拿着托盘离开了,眼睛里全是凶狠的眸光。
安容已经无心看书,心里难耐着一股躁动,他的脚像是不听使唤,一直想走下楼,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好久好久,安容换了件白色的干净衣衫,对着镜子观摩了好久,这才缓缓下楼,面上一扫刚才的六神无主,只剩下疏离淡漠。
隔了一阵距离,梅姨眼尖就瞧见了信步而至的安容,于是摇着百蝶穿花图案的宫扇,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哎哟,花伶啊,这么热的天,大堂里闷得很,怎的下来了?”
安容笑笑,“屋子里也闷得很,下来转转。”眼神若有似无地扫了眼大堂里的人,并没有看见那个人,心里沉了下去,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
“妈妈,我四处转转,您忙着。”点头示意,算是礼貌的告退。
转了一大圈,终于在柴房的院子里找到了那个人,他正坐在树荫下,捧着一角西瓜,眼巴巴地瞅着,就是不吃,舌头舔着嘴唇的四周,明显嘴里发馋,但还是不下口。安容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想法,他此刻恨不得把全城的西瓜都买下来给那人吃,意识到这点后,安容心里咯噔一下,明显被刚才怪异的思绪吓了一跳。
阿七的注意力全部落在这角西瓜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几尺开外的安容,直到他手里的西瓜被人打翻在地,他才看到穿着白衣的安容,高挺笔直地站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掉了就掉了吧,阿七实在没有力气,也没胆量跟面前的人理论,他太怕死了。
阿七站起了身,低下头,十分恭顺地叫了声,“伶公子。”
安容没来由地窜出来一股气,他想拎着这人的衣领,厉声质问他:你把以前的阿七藏哪儿去呢!但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我把西瓜,打掉了。”语气很平稳,像是在诉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
但阿七却从这话里听出了刻意的味道,他知道,这人就是故意为之,突然间喉咙里窜起一股灼烧感,卡在嗓子眼里,大概是昨晚受凉了,喉咙阴疼。
安容瞧着阿七神色涣散的样子,不知又神游到了何处,自己打掉了他的西瓜,他连个声都不吱。换作以前,这人早就跳脚起来,即便怕他,也会跟他顶上几嘴,而不是这副不在意的奴才样儿。
恰恰安容最厌恶的,就是阿七这副奴颜婢膝的模样,特别是在他面前。
安容嘴上发了狠,就想羞辱他一番,“吃过西瓜吗?”
阿七木木地摇摇头,“没吃过。”眼睛依然还盯着地上那块瓜。来长春院的这些年,连带这次,梅姨大约就发过三次解暑凉品。前两次,阿七没那运,没排上。这次总算排上了,却落了地。
安容眼睛紧紧攫住阿七,妄图看破他那层伪面,看透到他的骨子内里。结果自己没那眼力功夫,没窥见阿七的内心,却发现那人对那块掉地的西瓜执着得很,眼睛这会儿还盯着看呢。
“没吃过吗?”安容紧承自己的上句,嘴里狠言厉语,“你陪我上床,前前后后我给过你不少钱吧。怎的,没去买一个尝尝。”
阿七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以为安容是要将那些钱要回去,眼睛动了动,然后懦懦地说,“我没动你给的钱。”说完阿七不放心,又加了句,“一分都没动。”
安容瞧着阿七畏畏缩缩的神情,越发碍眼,腿脚往前跨了跨。阿七觉察到那罩地的黑影往自己身上来了,吓得赶忙跪了下去。
“我把钱全还给你。”说完哆哆嗦嗦起身就欲往杂役房取钱。
“谁管你要钱呢!”
阿七心里更凄凉,他不要钱,那他要什么。难道还惦记着自己的命吗?
安容已感觉出这人在怕他,大意猜得出还是因着先前自己跟赵明朗说要杀他之事,心里暗自叹息,不由抬起手,想捏捏他的脸,阿七却立刻偏过头去,模样可怜,神情里全是惧意,那双实在算不得好看的小眼睛正圆睁着躲躲闪闪地提防着自己。
安容收回自己悬于半空的手,冷哼一声,“不知好歹。”
撂下这句话,安容就走了,却在拐角处停了下来,身子背对着墙倚靠着,他悄悄地观察着那人。
那个人神色未变,脸上还是刚才的那副要死不活样,只见他捡起地上掉落的那块西瓜,用手揩去瓜上沾粘的灰尘沙粒,然后放到了嘴边,大口大口咬起来,果然很甜呢。吃着吃着却哭了,等到啃完这块西瓜后,满是泪痕的脸上生硬地冒出一丝苦笑。
人如蝼蚁,卑贱如草,阿七总是这样劝自己。只有这样想,他才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
安容溃败而逃,他不敢再观察那人了,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上前狠狠抱住他,压下这份念头,赶忙逃离开这块压抑的后院。
第35章 玉佩碎裂
春蕊这心里头一直记恨着阿七,就想找个时机泼他一盆污水,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趁早,不然自家主子对那龟奴的感情陷得愈深,自己在伶公子面前就彻底失了宠了,到那时哪怕一大缸的脏水泼下去,都未必管用。
正巧某日安容被梁大公子接了去,春蕊的心思沉了又沉,想了好久,一个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萌生出来。
后院厨房,择菜,洗碗,生火……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大家忙忙碌碌有说有笑,倒是阿七,蹲在一处低着头择着手里的青菜,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以往的时候,阿七还会跟大家调笑几句,只是这人的性子真是说变就变,现在的他,阴郁至极,不爱说话。
突然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一双白底绣鞋进入视线中,阿七懒得抬头,依然择着手里的菜。
“阿七。”春蕊瞧着人没反应,嘴上冷哼道,“我知道你讨厌我,我呢,也十分的厌恶你,本来是想来告诉你秋官的事儿,看你这副爱搭不理的怂样,我实在是懒得提。”
说完抿抿鬓角一绺松弛的头发,摇头摆尾地走了,还未走远,大概才出了厨房的门。
“等等——”
春蕊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鱼儿上钩了。
“怎么?”春蕊回首,假意不耐烦地问道。
“你刚才说秋官,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