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第一次目睹死亡,今后也将不断目睹更多死亡;但在马博赖脑浆迸裂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无边的黑。
绝望、委屈、压抑与留恋,伴随飞出的鲜血染红了水泥地。
刺耳的警铃划破天空,在一楼看守的警员开始处理现场。
卢箫撑在窗口边,呆滞地看着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尸体。
这件案子来得突然,也进展得突然。说来也怪,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心头却涌上了不可名状的悲哀。
她想不通。
在返回警局后,她突然反应过来了悲哀的原因。
那样的眼神不属于罪犯。只是人已死,神也无法解释那眼神的真正含义。
很久以后她才发现,或许神不可以——
但世州政府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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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局立刻接手了这件震惊整个世州的藏匿毒品案。中央也派人连夜赶来开罗调查。
时隔一年,卢箫再次看到了唐曼霖中校。她终于年过四十,终于有了明显的属于中年人的老态。
再次面对面时,唐曼霖没说过多余的话,甚至连问候都没有。
“你负责的?”
“是。”卢箫答。
“比预想要快不少。从水检到逼死马博赖,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
中校在误会什么。
卢箫不自在地解释道:“不是我逼死的,我都把枪扔了。是他畏罪自杀。”
她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
唐曼霖顿了一下,露出古怪的笑容:“是,当然是。畏罪自杀。”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方面,她觉得“畏罪自杀”四字的语气实在古怪,让人紧张;另一方面,她在中校的眼中看到了消失的热情,又让人松了口气。
这时,一个总局的警员找了过来。
“长官,违禁品已全部装车。请您下令。”
“发车,运往开罗大使馆。让约瑟夫去海关带队调查。”
“是。”
为什么要运到大使馆?为什么此案刚出,所有细节还是一团迷雾,总局就知道要去海关调查?就好像它不是一道推理题,而是一道指向明确的证明题。
疑问在卢箫内心燃起,却什么都不能问。
内燃机的轰鸣撼动天空,车顶的军旗在蔚蓝天空下飘动。严密封锁的运输车碾过积雪,留下焦黑的轮胎印。
恍惚间,她又看到一具尸体倒在雪白的空地上。肢体四散开来,脑浆搅着鲜血将雪地融化出一个坑。青灰色的眼球飞到一旁,好像在盯着远去的运输车。
十分蹊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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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卢箫又梦到了海边的维纳斯。依旧没穿衣服,毫无廉耻地裸着,自由自在地展现身体的曼妙。
金发女郎站在西西里岛的山巅,看向远方城市的眼神充满怜悯。那双绿眼长满了水草,比任何时候都要浑浊。
——你知道战争来临前的三个征兆吗?
卢箫摇了摇头。
梦中的她什么都做不了。
维纳斯很自大。在听到别人不知道她所知道的事时,她笑得很开心。
——首先就是舆论引导,让人民相信他们需要通过一场战争反对压迫;其次便是频繁进行军演,演习得越狠越好;最后便是要强行制造纠纷,或许和金钱有关,或许和司法有关。
卢箫开始沉思,这三点都熟悉得令人害怕。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突然恐慌。
——你是她吗?
维纳斯站了起来,日光透过身体的曲线,整个人都更加夺目。迎向太阳时,她眯起了眼睛。
——我是世间所有清醒与自私自利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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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后,卢箫在报纸上看到了调查后续:
【开罗第一人民医院的检验科主任马博赖系外国间谍,配合旧欧黑市人员非法运毒至世州境内,将五十公斤海洛.因藏匿于医院仓库中。污水检测人员在排水管中检出违禁化学成份,开罗警卫司随即前往医院搜查,人赃俱获。马博赖畏罪自杀,其上衣内口袋藏有线人的联系方式,警卫司也因此得以查清事件真相。此事件因影响恶劣,我政府于1月28日在开罗大使馆与旧欧东洋社代协商,现已和平解决问题。】
读完这篇报道,她僵住了。作为亲历者,这一行行扭曲而诡异的文字散着刺骨的冷。
上衣内口袋藏有联系方式?她眼前闪过了那具尸体。被鲜血染红的白衬衫薄得像张纸,就算有口袋也藏不了什么。再者,不会有间谍傻到把联系方式随身携带。
她的内心满是疑问,却不敢质疑什么。
政治与自己无关。
她只知道,今年的春节又没能回得去家。2191年的春节和2190年的春节一样,都在无止尽的工作中奔忙。
卢箫走到墙上贴的地图前,细细端详。
而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门外传来了阿图莎的声音。
“报告长官,新地图。”
“请进。”
阿图莎抱着几个长条形的盒子走进办公室。卢箫拿起其中一个放到办公桌上:“谢谢。”
待下属离开后,卢箫坐到办公桌前,缓缓展开新的地图。
比对半天后,她发现了中东南部的国土变化。红色的领土,也就是代表着世州国土的面积又变大了。
也门南部变红了。
盒中还有一个小卡片,印了一行说明:旧欧归还了中东部分领土,我国将其收为中南府下的特别行政区。
“归还”这个词用的很暧昧。
作为一个军人,卢箫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这样的事情已司空见惯。
她揭下墙上的旧地图,从抽屉中拿出胶带。在杂物盒中翻找时,底部的一沓旧信让心脏颤动了一下,信内署名的“S先生”让她想起了往事。
明明有着大好前程却惨死在夜总会中的歌姬。
明明没错却一定要写的检讨书。
明明有结果却被迫无果的案子。
当初她将那些信件保存,只是为了激励自己,以不忘初心;然而现在再看到那个名字,再想起那段往事时,她只觉得悲哀。
我不是一个好警司,配不上信中的话语,卢箫悲哀地想。于是触到那信纸的手又缩了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真的有做正确的事情吗?
这次的马博赖案又何尝不是如此。她隐隐有种感觉,马博赖实质上只是个替罪羊,一个可悲的政治工具而已;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无法为一个世州官方强行定罪的人伸张正义。
终于拿起胶带,正要贴地图时,却又有人敲门。
“请进。”卢箫有些无奈。
是一个新来的小警员。见警司长时,他有些慌乱地敬了一礼:长官好,这是您的邮件,今天的。”
卢箫接过那三封信,温和地点头:“谢谢。”
小警员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料到警司长会向自己道谢。他有些结巴道:“不、不客气!”说罢,羞涩跑走了。
短短一段对话后,他已然成为了警司长的迷弟。
三封信在办公桌上展开,卢箫一下就注意到了那封印有旧欧国旗的信。
旧欧的人?给自己寄信?
百思不得其解中,卢箫把信封翻过去,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S先生寄】
真巧。
或许世界本身就是个巧合。
她实在想不出“S先生”寄信的理由。明明好几年没寄过信了,今天却突然寄信过来,出了什么事?
不过收到旧友的来信,怎样都是快乐的。
不安着期待着,卢箫拆开了信,展开里面的信纸。不过刚看前面几行,她就重重舒了口气。什么嘛,原来是拜年信。
【亲爱的长官:
请原谅这封拜年信的姗姗来迟。
听说您今年因一场大案没能回家,我替您感到遗憾。说实话,我也很久没回过家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不愿提起。如果您正为此难过,请记住,世界上有我陪您流浪着。
我将永远陪您流浪。
直到这个世界没这么操蛋。
马博赖案我有所耳闻,也听说了一些事情。您知道吗?这人明明被定义为间谍,但前几天,他的家人们都收到了一大笔抚恤金,多到足以捂嘴。至于为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
您一点儿过错没有。您只是在完成缉毒的任务,而且完成得过分出色。没有人比您更热爱和平;只是当对象变为政府时,谁都没有办法。
我们都是历史的尘埃。
莺儿的案子也是,您已在力所能及内做到了最好,并把真相交给了我,让我知道了那些狗官的真面目。所以直到现在,我依旧爱她,也依旧爱您。所有人都该在她的墓前跪下,唯独您值得永远昂首。
我们都是历史的尘埃,而您是在阳光下最闪亮的尘埃。
正如我以前一直所说,您是“世州的良心”,是世州仅存的良心。很多人都因您重获了新生,没什么能改变这点,请您振作起来。
当然,如果振作不起来,那就振作不起来吧。就当我说了一句废话;而前一句确实也就是废话。
对了,我提前把2192年的“春节快乐”一并写下,以防明年因种种因素无法给您写拜年信了。一旦开了这个头,就不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