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lkoenig!Erlkoenig!(魔王!魔王!)”看到两个大人的表情,卢平来劲了,继续重复了两遍。
白冉收回惊讶的表情,冲她笑笑:“好呀。”
琴弓架到琴弦上,却一直在颤抖。
白冉的睫毛也在抖。那可是舒伯特写的一首难度极高的神曲,自从她无法专职拉小提琴后,她一次都没能完整地拉下来。
卢箫看出了爱人的犹豫。本来要去割喂羊的草的她停下了脚步,坐到了沙发上。
她冲白冉笑笑:“我也能听吗?”
白冉的绿眼闪烁一瞬,透出与她通常情绪不同的羞涩。
“当然。”
卢箫眨眨眼,继续补充了一句:“首席小提琴手萨凡娜小姐,我一直是你的忠实听众,无论你拉成什么样,我都会想吻你手的。”
那句话勾起了回忆中的往事,让破旧的客厅变成了东京大剧院。斑驳的天花板突然金碧辉煌,掉漆的墙壁突然熠熠生辉。
恍惚间,那个高挑丰满的身影穿上红色的礼服裙,走回了灰暗的尘世,穿破了黑白的画面。
白冉闭眼笑了笑,深呼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她的手腕开始用劲,琴弓划过琴弦,悠扬的音符从琴体飞扬而出。
琴弦快如急雨。
漆黑的森林中,狂风大作。
卢箫想起了很久以前借的古典选集,其中有一首歌德的叙事诗也叫“DerErlkoenig(魔王)”。
或许其间有不准的和弦,有断掉的连音,但几个声部的层次被白冉处理得很明显。强弱得当,乐感超越一切,没人再在意她的手是否不再灵活。
如如泣如诉的琴声。
音符唤起了叙事诗的诗行。一位绝望的父亲抱着儿子穿越丛林,一个可怕的魔王跟在他们身后,阴魂不散。
——Siehst,Vater,dudenErlkoenignicht?(看,爸爸,你瞧见那个魔王没?)
——DenErlkoenigmitKron'undSchweif?(那戴着皇冠,拖着长衣的魔王?)
余光里,艾希莉娅坐到了门口的台阶前。
她也在听妹妹拉小提琴。那个侧脸既忧伤又温暖,笼罩一片白色的绿眼雾气朦胧,整个人如古希腊静穆的雕塑。
琴弦一直在颤,颤得人心跳越来越快。
中间时不时蹦出来主旋律的音符如鼓点一般,敲得听众越来越紧张。
明明是晴天,却好似即将有暴风雨袭来。音乐的力量过于强大,卢箫感到心脏抽搐了几下。
抱着孩子的父亲越来越慌张。
怀中的孩子呼吸越来月急促。
——MeinVater,meinVater,jetztfasstermichan!(爸爸,爸爸,他现在抓我来了!)
——ErlkoenighatmireinLeidsgetan!(魔王抓得我疼痛难熬!)
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
即便只剩下右耳,马蹄声也震得人头很痛。
不对,这不是小提琴。
卢箫警觉地从沙发上弹起,冲到门前,向远方望去。
黑烟滚滚。
喊叫声,发动机声,炮火反击声,惊慌马蹄声。所有声音都指向噩梦成为了现实,曾经的恐惧终于降临到了身边。
那是旧欧的主力部队,正在撤退。
而且已经撤退到杰拉尔顿北边约五公里处了。
——ErreichtdenHofmitMüheundNot,(那位父亲终于赶到了家里,)
——InseinenArmendasKindwartot.(他怀里的孩子却已断气。)
小提琴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表情都万分惊恐。
“魔王”真的来了。
**
2194年11月16日,黑暗开始的日子。
仅剩的半天时间里,卢箫喊上了全家所有人,跑到田里收玉米和快熟的蔬菜。其实玉米并没完全成熟,但她知道,如果现在不摘,军队过境后就什么都没了。
卢箫疯了一般,怀中抱满玉米,飞跑往返于农田与仓库之间。
白冉,法蒂玛,凯瑟琳和她一样,都在飞奔,透支体力地飞奔。谁也没想到,世界末日竟来得这么快。
司愚头一次下地,她如筷子一般的胳膊抱不了几个玉米,但仍在努力。战乱时期,画家搬的不再是画具,而是玉米。
就连平日一直吊儿郎当的嫂子也慌了,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卖力地掰着一个又一个玉米棒子。
甚至长久以来一直在卧床休息的娜塔莉亚也下来,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日,杰拉尔顿镇上的教会学校紧急停课了,卢安也赶回了家。而一回家,懂事的他立刻明白大人们在干什么,也过来一块帮忙了。
竭尽全力。
这是平民百姓的战场,只为捍卫赖以生存的口粮。
然而半天时间实在太短太短。
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才勉强将一半玉米搬回房子。望着田间尚存的大片玉米地与其间即将饱满的玉米,卢箫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卢箫不打算去管胡萝卜。
一来时间不够,暂时顾不得那几亩萝卜,主食终归比蔬菜重要;二来胡萝卜生长周期有点长,目前还没熟,摘下来也不能吃;三来浮胡萝卜在地上的部分很像灌木丛,就那样混在旁边的草丛里,缺乏农业常识的士兵们很难认出它们其实是胡萝卜。
于是,她用最后的时间拆掉了所有篱笆,将木板随意散落到各处,做出之前已经有军队过来的样子。或许有用,或许能够营造一种错觉。
希望军队手下留情。
但这也仅仅是希望而已,因为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作为曾经的部队最高指挥官,她深知底层士兵们的秉性。
屋里所有的女人们都累到脱力。
卢箫也浑身肌肉疼。虽然她曾经经受过无数魔鬼的军事训练,虽然她起早贪黑干过无数天农活,但依旧累得每个细胞都在脱水。
“妈妈,我们干什么呀?”被噪音和这阵仗吓到的卢平扣着凯瑟琳的裙子,瑟瑟发抖。
“坏人要来了,坏人要来了。”凯瑟琳自己也被吓得够呛。
卢平看到妈妈都这么慌,她幼小的心灵更承受不住了,哇哇大哭了起来。
卢箫无奈扶额,但她没时间去管。她将摘下来的玉米分别藏到家里不同的地方。深知世州军队的习惯,知道那些无耻的士兵一闯民宅就直奔仓库。
白冉去安抚两个小孩子了。
她曾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也很擅长讲笑话,两个孩子靠到她身边后,终于不再发抖了。
**
幸运的是,旧欧大部队虽然率先经过她们所在的郊区,但他们并没有闯民宅作休息。他们忙着撤退,就怕世州的爷爷们追上他们,没人顾得上洗劫民宅。
不幸的是,世州军队在当日深夜也到达了杰拉尔顿西部。
那一天,没人能平静地坠入梦乡;但世州的兵马闯入她们的生活时,就好像把她们生生从梦境中拽了出来一般。
无数暗红色的军服在她们的别墅前停下。
马皮靴磕地的声音,马上就要将她们拖入地狱。
对于卢箫来说,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往事;但对于家中更多的人来说,那是最恐怖的梦魇。
“开门!”门外传来了毫不客气的命令。
家中所有人都静默着,若不是身体所迫,她们甚至不敢呼吸。
在八双眼睛紧张的注视下,卢箫上前开了门。
一开门,就是一个暗红色军服的军官,从肩章来看级别为中尉。他看到屋内全都是女人后,冷笑了一声:“今夜你们得让我们的人在这里休息一下。”
“凭什么!”一向头脑简单的凯瑟琳冒冒失失地喊了一句。但当她看到世州军官冷峻的眼神后,她立刻吓得缩了回去。
如果我还在军队,你是要给我敬礼的,卢箫想。可惜没有如果,已成为平民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这个军官无理要求。
“进。”
所有人都冷眼看着进来的一批又一批士兵,唯有望月绫子喜笑颜开。
世州给她的洗脑仍阴魂不散,她潜意识中仍觉得战争中的世州是伟大而光荣的,甚至还去主动为侵略进来的士兵们沏茶。
士兵们一进门就四散开来,粗暴得井然有序。几个向储藏室的方向走去,几个向卧室的方向走去,几个又直奔养家畜的后院。
后院传来了鸡飞狗跳的声音,很明显他们在抓鸡。卢箫什么都不指望了,她知道这帮人会把下蛋的母鸡也毫不留情地杀掉。
“刚好前阵子没吃饱,这下终于能开荤了!”
“真肥啊,这家肯定还有不少油水!”
“有羊!”
另外一些士兵还翻出了床底纸箱中藏起来的蔬菜。
蝗虫过境。
几个月的辛苦,甚至可能是法蒂玛和司愚几年的辛苦就这样白费了。
卢箫气得心口发闷,咬牙切齿道:“你们的上级没教导过你们,要给平民留活路吗?”
那个世州中尉发现了异样,他观察到了卢箫说话和仪态的不同,皱起粗粗的眉毛。
“你是谁?”
“一个平民。”卢箫冷冷地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中尉松了口气。带着巨大的官威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在看到白冉和艾希莉娅后,他嘴角勾起了微笑:“嚯,还有两条蛇。你们这个家真够下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