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丰富医学知识与医生经验的她摇了摇头。当人的精神状态萎靡时,身体的恶化是成倍的。
经历过这么一系列事情之后,谁都无法振作起来。
但除了悲伤,除了怀念,好像还有一种情绪萦绕在妈妈心头。
愧疚。
卢箫想问,却怕问出伤心的往事,恶化妈妈的病况,便终没敢问。
终于。
在十二月底的某一天,娜塔莉如风中残烛般倒在了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卢箫跪倒床边。
她拉住妈妈的手,浑身都在颤抖,可仍在尝试控制悲伤的情绪。
娜塔莉亚虚弱地吐出气声。
“我要去见你爸爸了。”
“妈妈,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我也该去见他了,我想他了。”
“你不恨他吗?”卢箫想到了往事,想到了被迫走入军校的那一幕,说不上来的排斥吵得大脑乱哄哄的。
娜塔莉亚闭上了眼睛。
“不,我现在理解他了,我想他会恨我才是。”
卢箫困惑地摇了摇头。她隐隐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可说不上来。
娜塔莉亚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说得对,世州确实不是东西。”
“谁?爸爸说的?”卢箫瞪大眼睛。在她的印象里,以及妈妈给她描述的印象里,她一直以为爸爸是个不关心政治的醉鬼。
娜塔莉亚沉默了许久。
有那么一瞬间,卢箫甚至以为她已经断气了,吓得赶紧将手指放到妈妈的鼻孔前试探。
终于,娜塔莉亚再度开口了,嗓音中满满的愧疚。
“我应该还他一个清白。”
“您是什么意思?”
“你爸爸的死因……”娜塔莉亚噎住了,好象是被泪水噎住的。
“酗酒,然后赌博欠债?”
“那是世州给他的罪名。”
作者有话要说:
每当写到一个人物死的时候,我就会回去翻翻Ta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然后生与死都会更加清晰。
第89章
卢箫嗡一下脑袋炸了。
“什么?”
“因为他说了实话……那时的我不理解他……但最后,他就和马博赖一样……”
记忆猛然闪现回多年前的开罗。一个死不瞑目的检验科主任,一个被迫跳窗的替罪羊。
“马博赖?”卢箫木偶般重复那三个字。
娜塔莉亚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你也……不要恨他了。你爸爸……是……伟大的。”
卢箫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妈妈的手已一动不动。
娜塔莉亚死了。
卢箫一时没反应过来至亲之人的死亡。
她只是迷惑地望着天空。也就是那一刻,她想起了很久以来从未想起的事情。
她从不记得爸爸酗酒成性,甚至都没闻到过他身上的酒味;她也不记得爸爸赌过派,至今仍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欠下那么多债务的。
而妈妈的几句话,拨开了一直存在着的乌云。
卢箫想起了上小学的时候。
有时放学回家后,她会看到世州的军警闯入家里搜查,而爸爸板着脸和他们理论,最后几个军警悻悻而去。
有时在街上漫游时,会看到爸爸写的抗议书。
不是酒鬼,不是赌徒,不是坏人;爸爸是一个参与政治的勇士。再深挖记忆,那句“你们不能对批评的声音选择性耳聋”记忆犹新。
宁肯不要舌头,宁肯空空荡荡。
卢箫终于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往后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忧伤从何而来,想起了对司愚与生俱来的共情,也想起了早就对世州政府冷眼的根源——那是曾存在的父亲无形之中教给她的。
而那时的妈妈不理解。
直到亲历这场战争,妈妈才看清世州的丑恶嘴脸。不,或许她之前也觉察到了,只是火没烧到自己身上,便可一味地责怪当出头鸟的丈夫。
而那时的自己蒙在鼓里,还以为世州是给了自己出头机会的大恩人。
一切都晚了。
鲜血已经吞下。
回过神来,娜塔莉亚已没了呼吸。
房间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空。
卢箫愣住了。
然后她趴在床沿,哭了起来。
**
卢箫走在海边的沙滩上。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再加上悲伤的情绪比海水还广阔,她走得摇摇晃晃的。
十二月的杰拉尔顿很美,却是荒芜的美。
大片草坪被兵马踏得光秃秃的,黑漆漆的枯树干满是榴弹爆炸后的痕迹。以前同一时间能听到的牛叫已经消失了。世州军队一过,家畜都被他们宰了吃,也不管农户们的死活。
这是卢箫头一次以平民百姓的视角见证战争。
同样很残忍,但和战场上震耳欲聋的残忍不同,这种残忍是安静的。过于寂静,寂静得让人头痛欲裂。
她感觉灵魂被抽空了。
一次次跌倒,一次次被生活打耳光,又一次次站起来。这次她也需要站起来,继续向前奔跑。
“牧羊犬,你怎么耷拉着耳朵?”背后幽幽传来一个声音。
卢箫回头,只见白冉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走来。阳光斜射至她苍白的脸庞,高高的鼻梁削出一片阴影,遮住她背光的那一面脸。
“这又是哪儿来的称呼?”
“因为在你旁边会让人感到很安心,像站在一只温顺却勇猛的大狗旁。该抱抱时抱抱,该咬人时咬人。”白冉歪歪头。
卢箫躲开眼神,没有理她。
不过白冉出现在视线内后,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些许。
白冉快步跟上来,弯腰挡到她面前:“妈妈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说我爸爸是像马博赖一样,被世州害死的。因为他惹怒了世州政府。”
每当想起这件事,卢箫就觉得委屈。早知道这样,她从一开始就不会入伍。没有给杀父仇人当傀儡的道理。
白冉毫不意外,挑了挑眉毛。
“我早就料到了。”
“为什么?”
“你的叛逆基因总得有个来处。”
“……”
“这不挺值得骄傲的吗,”白冉搂了上去,“你的爸爸是个有骨气的人。”
“可我一直在恨他。”卢箫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白冉蹭蹭她的脸颊,血色微薄的唇贴上爱人的右耳。战争时期已经弄不到口红了。
“你要是再愧疚的话,妈妈就白白替你承担啦。”
“唔。”
“姐姐的死没打败我,妈妈的死也不会打败你。”只要她们两人仍一起活在人间,灵魂就永不会熄灭。白冉依旧老习惯,省略了后半句。
卢箫叹了口气,重新抬起眼睛,看向阳光。
“你说得对。‘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两人沿着海滩前进了一会儿。
盛夏很热,卢箫走着走着,便出了一身汗。白冉却反而越贴越近,眼神愈发迷离,就好像出汗的爱人更加诱人。
卢箫踢走一个贝壳,神情突然严肃。
她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白冉眨眨眼。
卢箫紧握拳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灰色眼眸中映出波澜的蓝色。小鹿眼,鹅蛋脸,窄窄的鼻梁,小小的嘴,哪一处都和她发狠的表情格格不入。
“我发誓,此生我都不会再进世州的体制,为它做事。”
白冉盯着她的侧脸,勾起调侃的微笑。
“真的?”
“真的。”
“如果世州吞并了整个地球,你怎么办?世州大部分职位都是公有编制。”
“那我就当农民。总之我不会再为它做事了,它不配。”
白冉耸耸肩。
“不,你会的。”
“不会!”
“会的。”
“不会!”
像两个斗嘴的小孩子。
“如果人民需要你,你会的。世州不配,但无辜的人民配。”白冉轻轻笑了笑,拈了拈飘在空中的灰色发丝。“我太了解你了。”
卢箫无奈地哼了一声。
“那我希望人民永远不需要我。”
“这个愿望不错,你可以当今年的生日愿望。”
卢箫不服气地撅起嘴。
白冉笑得花枝乱颤。
**
没有人会为2194年的12月31日感到高兴。
没有人会庆祝这次跨年。
每一年都比过去一年糟,2195年更是糟中之糟。
在世州士兵彻底消失在南部后,卢箫打量着空荡荡破烂烂的家,知道最艰难的一年到来了。
母鸡只剩下了两只。
至于为什么那群世州蝗虫还留下了两只鸡,大概是因为他们害死的艾希莉娅,心存愧疚。
家中藏匿的蔬菜和粮食,一半都被世州的士兵发现并当日卷走了。
农田里一片荒芜。
剩下没能收回的玉米,已经变成了一堆踩扁的秸秆。辣椒和青椒这些调料也没能幸免。明明士兵们根本不需要,但还是毁了它们,他们只是想踩在旧欧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官兵不认识胡萝卜。
所以,地表上看起来像一堆草的胡萝卜完好无损,碳水含量不低的胡萝卜也能让家里人多撑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