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屋内一切熄灭,熟悉的黑暗又无声地涌满了空间。叶朗抱着柔软的被褥,和怀里等人高的毛熊,听到屋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在一记关门的声音后戛然而止。
他闭上眼,用深呼吸调节了一下吐息,把脑袋埋进了毛熊的肩膀里。
一只羊,两只羊……
三只羊,四只,五只……
……结果却是完全徒劳。叶朗翻来覆去,躺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就是睡不着;在心里麻木地数了几百只羊后,突然觉得怀里毛熊在床上占了太多空间,处处碍事。他烦躁地挪动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一脚把这个蠢头呆眼的玩意踹了下去。
他气闷地把自己摊在床上,想道:“不行,我要赶紧睡觉,明天还要……”
这个想法未完,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清醒的声音,“明天?明天又不用上学!”
另一道声音随后响起,迷糊地嘀咕道:“那明天干什么呢,读书?打球?马术?练琴?爸爸妈妈好像说……”
清醒的声音越发激昂了起来,猛然打断它:“爸爸妈妈?”
“……嗯,他们……”
“你爸死了,你妈/吸毒,李阿姨也不是你亲妈。谁会管你?”
最开始的声音沉默片刻,软弱又茫然地“啊”了一声。可是他心里的拷问还在步步紧逼,像一记又一记凌厉的鞭声呼啸而过,“司机接送你上下学,厨师等你回家吃饭,用人打扫房间、修剪花草、给你把被褥晒得暖烘烘。但他们是你用钱雇来的,在有钱人家当差当惯了,多么聪明世俗,从来不多管一闲事。这房子是你的,遗产是你的,爷爷奶奶的照顾也会是你的……可是谁把你当回事呢呢?”
一语激起千层涟漪。
这时候,清醒又激昂的声音低柔了下去,而迷糊的声音则清亮起来。两道相生又相斥的声音合成一个声道,从很深很深的头脑的幽域里传出来,让他睁开了眼睛。
“霍杨哥哥。”
窗外车灯飞闪,一辆又一辆轿车停在了那栋热闹非凡的别墅前,映得房间里短暂明灭,如同一场演出开幕前华丽的追光。
半个小时后。
叶朗站在走廊里,捏着鼻子,努力憋住一个即将出口的喷嚏。这时候身后的门忽然吱嘎响了一声,穿堂风从背后不轻不掠地掠过,室门无声无息地撞向了门框。
千钧一发之际,叶朗反应很快,也相当凶残——他迅速扭过身,向前一探,一脚别在了门框和门之间……然后脸色都狰狞了些许。男孩无声地吸着冷气,动作缓慢,轻手轻地脚地合上了门。
他四处瞅了瞅,摸索着黑暗中的墙壁,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惊得倒退。要不是叶少爷对自己家的构造很熟悉,没有触发什么警报系统,不然恐怕要被当成贼抓住。
也是他家教过于森严,在自己家里走两步,居然还要搞得像入室行窃一样。
最后他终于摸到了某间客房的门把手。叶朗完成了场长征似的出了口气,但并没有就此松懈,又屏住呼吸,以每分钟一度的速度拧动着门把手,一个闪身,贴墙钻了进去。
屋内非常昏暗,他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看到床上隐约的人形,那人随便盖着薄被,睡得正沉,丝毫没发觉自己房间里多了个鬼鬼祟祟的小家伙。
就在叶朗犹豫是先摇醒他问一句,还是直接爬上床的时候,窗外忽然有车灯的亮光一闪——那是外面经过的车,并不刺眼,但是让风声鹤唳的叶朗着实骇了一跳,吓得倒退了一大步。
鞋底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非常突兀。床上的人动了动,半睡半醒地看了一眼声音源,怔了怔,不知看成了什么,猛地撑起了半边身体,“……谁在那边?”
叶朗很尴尬,清了清嗓子,“是我,哥哥。”
“卧槽……”霍杨砰地倒回床上。他把手搭在额头上,缓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宝贝儿,你吓死我了。”
叶朗鼓足了勇气,把方才编好的话一股脑从肚子里倒出来,因为心虚和急切,他的语速快得结巴,“我的熊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可能是睡觉的时候,我不小心把它踢下去了……我,我不抱着东西睡不着……”
霍杨含糊地嗯了一声,放下手,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叶朗分外小心地瞅着他,“……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哦,行啊。”霍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拍拍自己旁边的床,“你上来吧。”
对方答应得如此干脆,反而让叶朗呆住了。
自他有记性以来,他好像就是独自睡觉的。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依稀记着一点在妈妈怀里睡觉的感觉,那怀抱对于孩子来说,像是回到了子宫一样的安心温暖。妈妈走了之后,爸爸搂着他睡过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是嫌他烦,还是工作太累,叶朗在五岁的时候就被迫分了床。
一开始他不愿意,晚上哭着去敲爸爸的卧室,说什么也不和保姆一起睡。然后爸爸就发了很大的火,勒令所有人不准管他,咔哒锁了他的房门。五岁的孩子个子太矮,还够不到灯的开关,再说他也不知道灯还有开关,只知道害怕,在黑暗里嚎啕了一晚。哭累了,也只好抽抽噎噎地昏睡过去。
后半夜爸爸坐在床边看着他,对他说了很多他听不懂的话。什么叫长大,什么又叫独立呢?他只是不想一个人缩在黑暗的被窝里,每晚听着窗外风打叶声,钟表滴滴答答。
亲爹尚且如此,他就更不敢要求后妈搂着他了。李妍星送给了他那个大玩具熊,但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抱着它睡觉。世界上的玩具都是大人造出来的,要么是敷衍孩子,要么是满足自己的美梦。
他们都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孩子。
叶朗还杵在原地发愣的时候,突然身体一腾空——是霍杨不耐烦,拦腰抱起了他,两个人双双倒在床上。
“瞎想什么?”他拽过点被子,扔到叶朗身上,“睡觉。”
青年扔下这么一句,就脑袋一歪睡死过去,手还搭在叶朗的头顶。叶朗趴在床上,听着他匀长舒缓的呼吸声,犹豫了一下,轻轻把他的胳膊抱在怀里,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睡得很快。
霍杨也在做着梦,一个与叶朗完全不同的梦。
他梦见了上一世的记忆。
叶霍二人初遇在大学,那就从踏入大学校门的军训开始讲起。那年霍杨还是个“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中二期狂犬少年,人五人六还骚包,仗着自己有些小聪明,打着游戏谈着恋爱上了名校,正是人生中最拽得欠揍的时候。
在中国青年受的教育里,高考前所有的日子都只有吃不完的泡面和挤不完的粉刺,上大学就是撒欢儿的代名词,对此霍杨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军训前他搞了飞机头,买了七分裤,脚蹬一双骚气冲天的浅粉色篮球鞋,要不是长相好气质佳,放哪都是个二流子。
大小伙子们喜欢的东西不外乎三种,美女,篮球,排位赛。对于第一种,霍杨眼光独到,谁说军训就是找对象的地狱?油头油面、破衣破鞋,大汗淋漓还能依稀动人的姑娘,那才叫真绝色。
霍情圣凭一双能扒皮抽筋的眼睛,和一条说动母猪上树的舌头,迅速搭上了商学院里多个漂亮姑娘,其中不乏老司机;就在他以为自己坐拥天下的大学生活开始了的时候,突然一切都变了。
京城A大是何许地方?各路神仙都到齐,随便拎出来一个,不是学神也是怪杰,要么就富贵双极,家世难攀。
有那么两天,霍杨不管去哪,都能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议论一个名字,绝大多数是女生。营地里有人指指点点,餐厅里有人激动兴奋,学校的表白墙都挂了他的名字,还挂了三次。霍杨尽管对帅哥没甚兴趣,架不住相识的妹子和学姐每天源源不断的轰炸。
“XX用什么水杯”,“XX打了什么饭”,“XX和一个美女聊天”,“XX吃了那个美女的蛋糕”……
霍杨很麻木:“嗯,好,哈哈,洗澡去了。”
他心想这小子家得多有钱,才买得起这么多粉丝?连他身边都被渗透了。有这本事,怎么不去搞代购!
有一天下午两点,天上地上明晃晃的大太阳,四面暑气翻涌,热得都能听见塑胶地面劈里啪啦的声音。大家都蔫了吧唧地坐在马扎上,一片死寂。酷日暴晒,隔着两层训练服,皮肤都在火辣辣地发烫。
霍杨抹了把淌到脸脖上的汗,终于没心思撩闲了,呆滞地盯着不远处大火池似的操场。
那里居然有条人影。
这个天晒在太阳底下就是个死,霍杨一开始以为是看花了眼。过了一会,影子越发近了,那竟然真是个人,穿着全套迷彩服,戴着帽子扎着武装带,正在塑胶跑道上跑步。
身旁的人窃窃私语起来,都望着那个不怕死的人。那人不紧不慢,跑得近了,帽檐下露出半张肤色如雪的脸来。
身后的女生蓦地小声骚动起来,议论时声音压得极低,但霍杨还是听到了只言半语。
等到那人下一圈又跑到离他们最近的位置时,霍杨忍不住要去观察这个在学校里引起轰动的男人。他注意到他的下巴尖上若有若无地带点淡青的胡茬,不知是忘了刮,还是故意而为,给他的秀致添了分不修边幅的粗糙。霍杨盯着看了很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开始考虑要不要以邓布利多为终极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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