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他就是这样。”唐稚从厨房里端出一杯冰镇柠水,放在霍杨面前,自己盘腿坐在蒲团上,仔细剪去鲜花枝上多余的茎叶和刺,“叶叔教育他很严,早上几点起晚上几点睡,什么时候练字练琴,哪天去骑马,而且每个月都会带他去一趟国外,滑雪、听音乐会,还去野外露营。朗朗学校里的课程也多,除了正课,还有游泳、足球、赛艇、绘画、发声、表演训练……期末考试考六门,叶叔最多只允许他拿两个B,其他的要拿A。”
“你觉得他特别懂事,也特有礼貌对吗?”唐稚抬头看了霍杨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但是在他爸妈那里,他必须这样。在他奶奶那里,可能还能撒撒娇捣捣乱。”
这时候,叶朗“吧嗒吧嗒”走了过来,抓着楼梯扶手,探头下来喊了一声:“阿姨!我想吃多士!”
厨房里回了一声喊,“哎!听着了!巧克力还是草莓,加薄荷叶吗?”
“加吧,”他想了想,“这次想吃焦糖肉桂的。”
“好嘞,一会儿给你端上去。”
“谢谢阿姨。”叶朗又“吧嗒吧嗒”跑回屋里。
唐稚特地补了几句,“那个是吴阿姨,原来在五星级酒店里的中餐馆做主厨,不管嘴多挑的,都说好吃,还有老外请她去香港,做米其林餐厅的主厨。李姐搬到北京以后,特别喜欢她那儿。吴阿姨本来打算去上海住,李姐给她儿子写了推荐信,送到哈佛去了,所以她就答应来这里工作。”
霍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喝了一口柠檬水。
他忽然道:“他有没有什么朋友?”
唐稚愣了一愣,手中鲜花上的露珠滚落进了瓷瓶里,滴答声清脆。她一开始不知道“他”是指谁,但很快反应了过来。
“没有……没几个。”她仍旧把花枝□□花瓶,摆弄着鲜嫩的花瓣,“他整天在学各种东西,过得像个小大人,哪认识几个小伙伴?最多就是认识家里的兄弟姐妹,学校里的同学都不大热络……只跟楚仲萧比较熟。”
这时候唐稚想起了什么,苦笑一声,“那孩子,成精了快——对了,你应该不认识。”
霍杨心道我俩还真不是一个“熟”字就能概括过来的,只是说:“昨天陪朗朗交作业见到了。”
他一停,又补上一句真心话:“小小年纪,就长这么祸害,长大怎么了得?让朗朗少跟她在一块,多跟我玩玩。”
“……”唐稚只有低头默默插花,“你对朗朗——感情挺深的。”
“唉,颜值能使鬼推磨。我这个人……”霍杨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话,忽然听到厨房里吴阿姨道:“小唐,麻烦你把多士端上去吧?我这儿刚做好!”
唐稚还没应声,这人冲她扬了扬眉毛,先一步起了身,几个大跨步就抢到门前,“我来我来!”
他进去时,吴阿姨正用一个小裱花枪在焦糖肉桂多士挤了奶油,又细细地洒上碾碎的干薄荷。青年从她手里接过了盘子,却不急着离开,就势往旁边角台上一靠,眼里含着笑意道:“吴姐,手艺真好。一会您歇歇,这里我收拾就行。”
吴阿姨没想到自己年近半百,还有帅小伙上赶着叫自己“姐”,当即忍俊不禁地摆摆手,“你这孩子!拿着上去和朗朗一块吃吧,啊。厨房里我拾掇惯了,用不着你。”
“那不行,”霍杨道,“我是来伺候少爷的,也得干活。你们随便欺负我,淘泔水通下水道,我样样精通。”
这小子在讨女人欢心上已经修炼成精了,很快把吴阿姨逗得喜笑颜开,好像重焕青春一般,只差没拿毛巾抽他。霍杨眼看这番口舌卖弄得成功,一溜烟跑到了楼上,又去骚扰这屋里让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最后一只活物。
霍杨兴冲冲一脚踏进叶朗的小书房时,扑了个空,四处环顾一圈后,没有发现人。他端着盘子,又去了卧室和游戏室,也没找着人。
他又跑上三层,空中花园的玻璃门自动展开,硬木地板湿润,露台上处处碧影乱花,橘绿橙黄。伸头张望一下,游泳池透蓝碧亮,繁密的花枝从铁艺栅栏间伸出来,随风点头。
霍杨满脑门官司,他刚才明明看到叶朗在二层,也没见他下楼。可是人呢?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昨晚书房的构造。里间的穹顶非常高,西墙是书架,楼梯都有好几层。霍杨四处寻找,在玻璃门旁边找到了一扇与一楼书房长得一样的门。
这还挺有情调,看书累了就上三层来吸吸雾霾。霍杨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待他低头看时,发现自己低估了这里的藏书量。书架里分格的横栏竖柱是钻石切割的形状,两旁纵向列着与书架分格形状相同的立柜,有种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意味。
尽头处是一张将近两米长的雕根书桌,色调沉郁,两旁可以推移拼折,高背的大转椅后背靠着大幅墨笔淋漓、云笼雾罩的积墨山水画。
像是个雅致的囚笼,画地为牢,要把你和无数琐碎烦恼一股脑关在了一起。
里间靠东墙的大书桌所有的抽屉都拉开了,文件成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里面捣腾些什么。
叶朗正专心致志地收拾东西,不经意一抬头,赫然看到楼梯顶上有个人,吓得一哆嗦,怀抱里的东西哗啦啦散了一地。
“我长得这么吓人?”霍杨装作一点也不想帮忙的样子,把盘子放在一旁的圆桌上,“宝贝儿,冰淇淋快化了,你先吃。”
“哦……好。”叶朗定了定神,弯腰把文件和摊开了的笔记本都捡起来,整齐地放进纸箱里,然后把放满的箱子费力地拖到墙边。霍杨如此看了一会,心里叹口气,还是挽起袖子走过去,把那地上的纸张拢到一处,陪着他收拾起来。
叶朗用袖子抹了抹脸颊上的灰尘,倒是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拿东西、捡东西、收进箱子。他听到青年低着头,随意地问了他一句:“这些是你爸的吗?”
“我不知道。”叶朗摇摇头,迟疑了好长时间,还是说道,“本来抽屉里没这么多东西的,但是爸爸之前……对我说,让我以后在他的书房里学习。然后妈妈……就是李阿姨,她突然告诉我,要我把抽屉里的东西都收好,还不能让别人知道。”
这句话让霍杨抬起头,笑了起来,“那你怎么让我知道了?”
男孩目光澄澈地望着他,正如两点水浴清蟾,瞳孔里清晰地凝缩着他的影子,“你说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这傻孩子,我说什么你信什么?”
叶朗抱着笔记本,非常直接地追问道:“那你会骗我吗?”
霍杨蹲在地上,仰起头来盯着他。他像是掩饰什么情绪一样,伸手胡乱一揉他的脑袋,“以后不要问人这种问题,问不出真假来。你要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想……算了。”他轻轻点了点叶朗的胸口,“别用脑子了,你那没几根好筋。用这里。”
“……”男孩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口袋,腾出手从里面掏出了一卷红色毛爷爷,摊在他面前,“用这个?”
霍杨一把抓过那卷钱,咬牙切齿,“……用良心!”
他本想把这堆钱塞回叶朗口袋里,抻着他的衣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别的口袋。他略一思忖,一边说着“小孩拿什么钱,我先替你收着”,一边自然地塞进了自己裤兜里。叶朗瞅着他,一脸纯真地问道:“那你有良心吗?”
霍杨被堵了个结结实实,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很想说老子撂挑子不干了。叶朗却一脸毫不掺假的求知欲,好像是真的不知道“良心”这种抽象的玩意跟狼心狗肺有什么区别。
他只能安慰自己儿女都是债,低头思索了半晌,却用余光瞥到那小孩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鬼脸,顿时不管了,把手里东西往箱子里一扔,“兔崽子,挠不死你!”
叶朗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两人在这间华丽的书房里上蹿下跳,东躲西藏,叶朗仗着自己熟悉地形的优势,居然把霍杨给玩得团团转,什么继承家业、什么学习都抛诸脑后。倘若叶启儒泉下有知,非得气得把满屋的书都烧了纵火。
这个逆子捉迷藏也就算了,居然还把文件踩得零落成泥碾作尘,还是霍杨这个外人动了同情心,把这些貌不惊人的文件都整理了。
就在霍杨半跪在地上的时候,突然,一枚人形的迫///击炮///弹从他身后发射了过来,他毫无防备,一下子被砸倒在地毯上。
他哭笑不得地反手抱住叶朗,“你疯啦?起来,干正事!”
叶朗在他怀里哼唧了几声,软软地嘟囔道:“……我要吃多士,给我拿过来。”
“是是是,好好好。你帅听你的。”霍杨叹了口气,认命地爬起来,抬头一看,那盘浇着糖稀缀着奶油的多士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地上,正是个玉山倾颓倒插葱的优美姿势……倒扣在一叠文件上。
他赶紧一个箭步窜过去,发现冰激凌已经全化了,花花绿绿地浸透了这一大本。霍杨把它捞起来抖了抖,两根手指捏着边角,拿卫生纸使劲吸干净了后,辩认出封皮上几个模糊的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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