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住他的脑袋,让秽物顺着喉咙流出来,他咔咔咳嗽吐了满脸的脏东西,酒气和臭气一并喷射出来,飞溅到我的袖子上。
曾经我也多次扶起这个烂人,背进家里,一边骂一边给他盖被子,怕他死在街上。有时候他喝醉酒分不清冷暖,大冬天零下十来度,在绿化带里脱衣服,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还是我叫他的狐朋狗友,开着车把人拖进家里,醒来,也不记得是我把他从垃圾桶里救回来。
这一幕场景我太熟悉了。
吐完了,郑成刚有点儿清醒了,但也清醒得有限,糊里糊涂地眯着眼看我,陡然发现我不是个梦,我真的骑在他身上,手里还拿着刀。
他想抬胳膊,却使唤不动,嘴里还叫骂着:“你要杀了老子,你敢?你不敢,你个便宜货……就是,贱。”
刀子横在他脖子上,只要我捅下去,一切就结束了,郑成刚一家都化了灰,我甘玲也跟着殉了葬,全都烂在一个屋子里,不妨碍别人。
但到底,还是妨碍了别人。
我,甘玲,把幼师姜小茴拽了进来。
说起来,要是宁宁还活着,一定得说我真没道德。
我拿了人家的钥匙,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正经地约定了未来过日子,还骗了人,说着明晚去找她,实际上也没打算活过今晚……
我们这口烂肉锅里滑进来一只长毛兔子,被这滚滚的汤烫着了也不吭声。
我很怕那只兔子,受了苦也不叫喊。
好像她们教里有句话,就说忍耐无声,就是种被尊崇的美德似的。【注1】她总是劝我放弃复仇。
听起来,是多么圣母的一事儿。哦,圣母也是她们那个教的,她还是个原教旨主义圣母,非要坚称世界上本没有圣母,说的人多了,便有了。
我能理解。要是用什么其他神的意思说,我杀郑成刚,就沾上了业障,哪怕我这事儿是复仇,也还是会酿成苦果。他自己的恶是他自己的因果,我只能管好我自己,给自己行善积德。
可偏巧是,我没了那个活下去的心思,就是杀了他让我转世投胎变得猪狗不如,我也心甘情愿,我过得好不好另说,我非得把郑成刚弄死才好。
郑成刚不知道自己正在鬼门关上站着,看着我,非常竭力地从脑子里搜刮出完整的句子来要说:“你还知道,回来,贱货。又是,跟男人跑了……没有男人,你活不了。”
是,因为我遇到郑成刚过于轻贱地跟着他走了,他和他母亲一直看轻我。
我是不自重不自爱的女人,我没有要彩礼,没有带嫁妆,没有这些财物替我压秤,我轻飘飘的不受尊重。
我很想回到过去,走上列车,在我自己看向郑成刚的时候踢翻那个要摸我的乘客,让我把我无处安放的爱意硬塞回去。我是出于爱跟着他走的,我不得不说我真的为郑成刚而心动过。
然而我又想起姜小茴,姜小茴呢?她跟我走,难道要了彩礼,付了嫁妆?她与我相同,没有父母撑腰,浮萍似的一个人生活,我要欺负她,她有什么办法呢?
她是出于什么心情要跟着我?发来了那么多攻略,好像未来的美好有千万条路可以选,又变得黏人,我简直不敢去看屏幕上她的话,是为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被她重视的,我连见义勇为都没有,甚至我就是那个欺负她的暴徒,她为什么因此而对我这样信任?
郑成刚努力翻身,我猛地一晃,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刀子走偏半寸,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血渗出来,郑成刚哇呀一声,却不是为了疼痛,而好像是闪了腰,徒然地抓着地。
到底还是三十来岁的壮年男人,又吐了一轮酸臭的秽物之后,居然还能扶着墙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我发现我没办法像切菜似的切掉他的脑袋,也没办法像切西瓜似的利落下刀,我没有杀过人,他的血管和皮肉在我指尖下流动,像跑过了一串串活人,于是他翻身起来时我跳开了。
“你,回来,干什么的?”
郑成刚想指着我的鼻子,但他眼里我可能在不停晃动,他立即大喊一声,“别晃,晃你妈呢晃,站好了!”
我看到他自己在摇动:“我回来杀你。”
我没有这么平静过,郑成刚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笑了半声,又笑不出来了,噗通一下跌在炕沿,摆着手:“我不跟你闹,你爱跟,爱跟谁过跟谁过。老子,没有娶过你。法律上,没有郑成刚的老婆……你滚开。我要睡觉。”
我就忍不住想笑,提醒他:“你现在这副烂样,监狱里头过得好不好?人家听说你杀了自己闺女,怎么样,了不起?都夸你是不是?”
郑成刚被我激怒了,鸭子扑腾翅膀似的一挥胳膊指着我:“你再说一个试试你?”
“你急什么急,监狱里头人家有杀人的,放火的,是不是特别有共同语言。你去了,怎么瘦了这么多,是打得过还是打不过,还是混得好?跟美国片子里头的混大哥了,还是给狱警管得像孙子?”
“我去你妈,甘玲,你再说一个试试!”
我站在原地,等着他扑过来,我就把美工刀插进他喉咙里去。
我意识到自己的脆弱,我没办法主动去杀他,杀人是一门需要锻炼的技术,很遗憾,我还没做好准备。
“还用我说么,你回来就去银行,银行里头钱挺少吧,肯定不够你吃喝嫖赌,没有本事吧,最后还是要靠我接济。你妈妈被你气死了,攒了这么多钱都给你了,你还要打她巴掌,你好有本事呀郑成刚,靠女人养活,你不是大男子主义?大男子就是软饭硬吃呀,你好厉害。”
我讥诮刻薄,郑成刚醉得厉害,口齿不清楚,动作也不连贯,扑过来,我轻易让开了。
几次挑衅下来,我顺理成章地把人引到了墙边,我靠近墙,只需要再一闪,他撞到墙,我把刀插进去,完美。
郑成刚大着舌头:“你有本事,别说话。”
“我还要说,杀了宁宁,你高兴吗,我还把你想好了,兴许给孩子找个恶毒后妈,没想到,你比后妈还恶毒,你怕小孩影响你改嫁骗人,杀了自己闺女,诶呦,你杀不了我,就去杀小孩,你只会杀小孩是不是?”
想起宁宁的死,我疼得说不出话,头皮发麻地窜上一股股恶寒,可我就是要说。
没想到郑成刚猛地大吼一声:“贱货,贱货,你跟野男人跑了,还说我,你说我?傻逼,小孩喜欢你,你跑了,还假装好妈妈,你才是恶毒,你最恶毒,最毒妇人心,没有你这样的妈妈。”
吼完,用力过猛,本要扑到墙上,脚下踩了他吐出来的食物,噗呲打滑,给我行了个大礼,跪在了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又开始吐。
“我没有假装好妈妈——”我刚要辩解,又意识到这样会落入郑成刚的话语里,于是一绕,“谁也别说谁,你这个烂货,怎么给我跪下了,知道自己做错了?晚了!”
我已经不能等他自己扑上来了,他在呕吐物和酒中打滚,我扯住他的衣领子,裁纸刀唰唰划破了他的衣服,一条又一条,没有深深伤及皮肉,只划出几道浅浅的印子。
“你疯了,你杀了我,你也坐牢,你也尝尝滋味!”
“哈!坐牢的滋味不好受吧,天杀的,判了你七年,哪有什么公道!”
我跟郑成刚扭打在呕吐物里,裁纸刀始终在我手里,有一种玄妙的力量阻止我直接插进他脖子,阻止我打他的要害,隔着一层阻碍,我还是制服了他,把他摁在地上,踩住胳膊。
郑成刚还在挣扎:“你有本事,你有本事,老子没有吃饱,没有力气,不然我弄死你!”
男人的后背上尽都是烂泥一样的呕吐物,衣服都被我割烂了,像厕所里的拖把一样挂在他背上。
领子也被我划开了,露出瘦弱的脖子,脊椎的骨头清晰可见,我知道我该怎么下刀——
噗。
噗,噗。
我捅了三刀。
捅的,不是郑成刚的皮肉,只是那不合身的衣服,我深深地照着衣服捅了三个窟窿眼,在我看来,甚至没有我用手扯出来的深。我戳出窟窿的时候,手上衣服上沾满了污秽。
然后,我扇了他两个巴掌。
我放过他了。
不是出于我想要原谅他,我永不,我永不原谅他。我也不服法院的判决,我也没平息内心的不平。
我一向是个自私的人,只在意自己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去死。
但是,偶尔,偶尔我会想到别人。
我奋力地清洗自己身上和发丝里的污秽时,心里想,我为她作出了一个选择。
我为她,在一个显而易见的选择题里,终于选择了那个好的。
是为了她做的。
是我为你作出的选择,姜小茴,是我为你做的。我是自私的人,做事企图回报,我要你给我奖励,宽宥我的欺骗,我早就知道凶手的住址,我去了,明年1月,你不必再告诉我凶手的名字,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听见他,我也不会再回能县。
我不断地清洗自己,洗了三四遍,我喷上香水遮掩我幻觉里的臭气,我买了糖,想要欺哄诱骗你和我做/爱,我换了衣服,让自己变得不同,推开你家门,用你给的钥匙。我真的放弃了报仇,没有郑成刚对我很重要,但没有你,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