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二婷有些赌气似的:“我要去吃麻辣烫,你去不去?”
我说去。
两条电动车像两条渺小的鱼,摇着尾巴走进麻辣烫的小街,在一群上补习班的小孩中间穿过,停了车,一个小孩吹出个很大的泡泡,仰着头屈膝挺着腰,骄傲地迈着四方步给同伴看自己的成果,泡泡啪一声破了,糊了半张脸,小孩也不嫌脏,手和舌头并用地把泡泡填回嘴里,再噗一声吐出个大泡泡,却没有刚才的那个大,漏了个洞,瘪了下去。
麻辣烫上来的时候我们顺便点了一份油炸臭豆腐,朱二婷夹起一块在我面前晃了晃,让我闻闻臭气,又夹起一块鸭血在我面前晃,故意逗我,知道这两样我都不吃。
朱二婷向来是很豁达很看得开的人,但我很不会对她表达我的感情,我觉得这是我的朋友,不只是一起吃饭搭伴看小孩的同事,可我总是收缩着自己的领域,被动接受朱二婷的举动。她来看望我,她来对我倾诉她的苦恼,她有麻烦需要我帮忙——
这次,朱二婷却没有追问下去,似乎知道很多话堵在我嗓子眼里马上就要说了,耐心地吃完她碗里那些我完全不会动的东西,抬起头,我的话咕嘟嘟地酝酿好了。
我还是说了。
话很长,我是从七年前开始说的,说到郑宁宁,说到郑宁宁的死。
说到郑成刚来杀人,血淋淋地问我怕不怕他。
朱二婷停下筷子,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还是没忍住吐出一句:“早知道带你去吃点儿高级的了。”
麻辣烫店里闹闹哄哄,一群小学中学都有的孩子跑来跑去,地上散落着一次性筷子和脏污的塑料袋,在这里吐露心事像是扔了一团垃圾,闹哄哄地一闪而过,没有那么多郑重其事,我反而更加说得出口。
我继续说,说到我的梦魇和莫名的非要留在光明幼儿园的偏执,因此和路今时分手,又说到这七年一过,园长对我说我有大麻烦了,我被甘玲找上门。
“原来是这样。可这和你和李勇全出去有什么关系?”
于是我继续说,我说我和甘玲之间有一种古怪的气氛,我没有说得很细致,朱二婷并不是我的心理医生,她的乌冬面在碗里泡得有些让人没有食欲,我说快吃吧,朱二婷直接把碗推在一边。
于是我继续说,说到那天晚上我觉得非常不舒服,我忽然非常想要吃东西,于是我勉强自己吃了,不是出于饿,而是出于情绪的空洞,然后不出所料地吐了,难受得emo了,正好甘玲给我递上了枕头,我一时冲动回来。
“然后你睡在……甘玲那里?”
“嗯。”
“也就是说,你们之间是因为一个,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还在一起联系是吗?”
“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回能县,是因为她劝你回?”
“也因为我自己不太舒服……”
说来也怪,在朱二婷面前,我反而能够很诚实地坦诚我的感受,我不舒服,所以我理直气壮地回来了,可能我就要在甘玲那里学有所成了。
“可她为什么要劝你啊,你去搞小奶狗,不妨碍你们之间的秘密啊,凶手啥的……没太大关系啊,她为啥劝你这个?”
“她觉得我不擅长拒绝,会很吃亏,比如,她觉得如果她不提醒,我遇到这种事,可能就会自己忍下来,什么也不做。”
朱二婷点点头:“这倒是。”
我羞惭地低下头,我的形象已经深入旁人的认知,姜小茴就是这样一个窝囊好欺负的女人。
听完了我的秘密,朱二婷冥思苦想,用我的故事下了饭,剩下的臭豆腐打包。她说我今天和她说得太多了,她会暗自消化一下,等她捋顺思路再来问我,现在,我只需要回答她一个问题。
“你那么听她的,为什么啊,这跟她要不要去杀人这事没关系吧?不见得你听了她的,她就被你感化了,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吧,没道理。难道你起到一个宠物的作用?安慰到她了?可是听你说,你回来之后深更半夜的,麻烦死了,哪里治愈了……”
朱二婷说话就是直接,我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从中提炼出她的句子主干,才试探性地答了句:“可能因为我不擅长拒绝?”
我们骑上电动车,话题就到此告一段落,朱二婷弄明白了事情的具体经过,知道我并不是不拿她当朋友,回去的路上和我并排骑着,说她回去也要好好替我想一想这件事,我说别想这件事了,下周一上班怎么面对一群同事和李勇全才是个问题。
朱二婷扯着嗓子大喊:“我不在乎!”
我听不清:“什么?”
朱二婷放慢车速,扭头冲着我的耳朵喊:“没事儿!李勇全算老几!”
“真对不起!”
“没事儿!你没事就行!”
我没想过我会忽然扔下这个包袱,没有做好准备就轰然砸下,身上有种适应不来的轻松,又多了一种新的沉重。我背着这个秘密长达七年,加上甘玲的份又变得格外不同,晚上辗转反侧地打开微信等朱二婷的回复,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旁人看来,我这份故事到底几斤几两,又该如何解决。
骤然想起,我根本没有对朱二婷倾吐我真正的苦恼。
因为我真正的苦恼含在口中,无法用语言表明,像个被封印的咒语。甘玲的复仇,我的心路历程,凶手和郑宁宁,还有我和甘玲,所有的事情杂糅在一起,和生活的底纹编织在一起,像一块儿难看的污渍。
在我等待朱二婷的消息时,我收到了来自赵园长的消息。
你考虑好了吗?
我说我还要再想想,事发突然,李子树都在那个地方呆了不止七年了,忽然连根拔起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赵园长给我推过来一个微信,让我如果有兴趣就直接跟她的朋友聊一聊。
有时候你会感觉自己的生活无声无息地发生变化,回过神一看,原来船已经被推到了浪尖,迎着新的浪猛地扎下去,船身颠簸起伏旋转,船上的所有东西都偏移原位,你抓住这个,另一个东西漂离,最后总有东西超出控制,偏离原位,在这股浪止息之前,不知道会遗失什么。
卧室的灯一直亮着,我把被子卷在脚下,发了很长时间呆。
一直没有消息传来,直到手机电量消耗尽,我本以为明天是个工作日,亲自见到朱二婷就能问问她的想法,刚放下心,困意袭来,直觉又叫醒我,提醒我明天是周六,如果我不走出门,不会见到任何人。
第60章 肉末茄子
我失业了。
我拒绝了去市里园长朋友的月子中心的建议,园长的朋友接纳了那棵李子树,塑料布仔细地缠裹着根好像在包扎伤口,庭院中有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那么低矮的一棵树居然扎了那么深的根,填上土,小孩还在上课,下课出来时就看见那棵树神奇地消失了。装着树的车缓缓地开往市里。
退完了几个群,有几个平时有联络的同事说和我一起吃个饭送送我,我说我哪儿也不去,别送了,最后还是朱二婷请我酸辣米线,店里没什么人,米线也不算非常好吃,朱二婷放醋时失手滑脱放多了,被酸得在桌子下面暗绷脚背,布鞋一下子踩在我小腿上。
朱二婷立即伸手给我掸了掸:“对不起。”
“没事。”我挑起一小筷子豆皮放进小碗里吹凉。
我们聊了一会儿园长忽然让我走的这个决定,朱二婷又终于提起了我最关心的话题:“那她(甘玲)这段时间也不联系你?你也不怕她私底下去□□?”
“她都知道了,大不了提前做准备,磨个刀还是怎样,人也没有放出来……”
“她知道你知道她知道了,你也知道她知道……还挺绕,我的意思是,都心知肚明的,没挑明,我估计哈,我估计,这个女的,可能自己也犹豫要不要去杀人,挑明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是啊。”
这个我是能理解的。
我觉得我现在的迷思在于另外的事,可我说不出口,只能让朱二婷自行领会,甚至我自己也不明白,语言是有限度的,像是一个看得到尽头的游泳池,而人类的感情是海洋。
“那现在就是,凶手也没到出来的时间,你也不担心她杀人,她也不着急套什么信息,现在就是各自活着呗?”朱二婷说话一语中的,我和甘玲分别活在能县的一个角落,好像仅此而已,却又有一条看不见的安全绳把我和甘玲分别挂着,以免其中一个人忽然蹦极。
“嗯。”
“那你在苦恼什么呢?”
我忽然对我的朋友朱二婷极其感激,她看出来我在苦恼,我充满了迷惘和苦闷,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如果她不问,我都没办法提起。
“我不知道我在苦恼什么……就是说,我……我其实,很少再像之前那样那么明显地想起郑宁宁的事情了。”
“什么意思?你越过这个坎儿了?淡忘了?”
“不,不是……如果我要回忆起郑宁宁,我还是能想起来当时的经过,我会一直记得。我只是看见甘玲……”
我不擅长表达自己,但朱二婷是我多年的朋友,即便我们很少探讨严肃的话题,但有她对我毫无芥蒂地说她摇摆在两个男人之间的事迹在前,我说这些也有了勇气,因而虽然说得慢,也总能说出口。